“五分之一!”奥维拿着烟斗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你是说真的?”
“那还能有假?我们确实很精明,但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阿尔伯特双手环抱,靠在城墙上,看着商队的众人在一旁的空地上扎营。
布莱恩的确信守承诺,借出一块城墙角落的空地供他们扎营。这块空地处于城墙的折角处,角落的荒废木棚里堆满杂物,远远便能闻到一股腐败的酸臭味。泥土地面凹凸不平,布满砾石和杂草。城墙之上,手执火把的红甲士兵往来逡巡。阿尔伯特不知是否是自己多虑了,他总觉得那些士兵的目光时不时总往这边瞟。
奥维幽幽叹了口气,烟斗里的火星子一闪一闪的。
“至少他帮我们解决了住处。”沉默一会儿之后,奥维吸了一口烟叶,吐出的白雾在火把的光照之下腾升,“虽然这儿味道有些难闻,但好歹也省下了住宿开销。”
“再难熬的时候,我们都熬过来了。”阿尔伯特的劝慰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得了吧,别讲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了!”老头用拿烟斗的手敲敲他的肩膀。好像所有人到这个年纪都会有一种无端的乐天情绪。“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
阿尔伯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事让人更难高兴起来!不过从中午到现在,除了瘙痒之外,没有任何疼痛。”
“这是一个好兆头。”老头笃定地说。
“或许吧。也许他只是觉得时机未到。”阿尔伯特伸出手搁在左肩,手掌隔着肩膀,仿佛感受到了如心跳般的振动。
他沉吟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推测:“那只会西诺语的秽鬼还没有出现,他是发号施令者,我不觉得他会傻到和同伴一起冲锋。我有一种预感,他没有死在那场火里。”
奥维明白他的意思。他焦虑地紧咬烟斗嘴,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觉得,他就在你身上?”
“我说不准。”阿尔伯特回应。一天来他都努力在逼迫自己尽可能忘记身上仍带着一只影魔的现实,竭尽所能像一个商队队长、一个兄长、一个领袖一样在诸多不怀好意的人之间斡旋。但偶尔肩膀处传来的一阵瘙痒,总会强硬地把这件事带进他的脑海,让他顿时觉得心中抽痛。
阿尔伯特清晰地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他不畏惧死亡,只是害怕该做的事仍未完成。
羊皮卷被遗落在祠堂里,但商队的账目他仍铭记在心。三桶稞酒,三百二十磅番红花、一百五十磅香皂和其他一些零碎货品,如果按预期价格出售,再去除税率和旅途花销。在收回成本的基础上,能弥补收购稞酒的损失,甚至能赚回大约一万双头币。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紧锁眉头。
“如果真的是那一只,那么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奥维提醒道。
“看来我得多和他谈谈心,恳求他放我们一马。”阿尔伯特轻声笑道,“或者你来——用他们的语言,可能会让他们倍感亲切。”
奥维在阿尔伯特五岁时从锈塔中折笔而出,凭借过人的学识、出色的决断力和对宫廷繁杂利益关系的熟稔,一跃成为席尔博王身旁最受重用的资深顾问。在辅佐王室决断之余,他同时也担任王室子嗣导师,因此无论是阿尔伯特、乔还是艾丹,都由他一手养育长大。
他知道阿尔伯特自小就不苟言笑,总板着张脸谨慎至极,只有在真正束手无策时,才会显露出些许用于掩饰慌乱、聊以慰藉的幽默。
“明天我去街上打听打听消息。”奥维暗自希望这能给阿尔伯特一些希望,让他至少能在这个晚上睡个好觉。“不同的地方总有不同传闻,在索瑟纳克,我们没有任何解决方法,但或许有寇瑟人明白怎么祛除附身的秽物。”
阿尔伯特点点头:“明天我也得去街上,打听打听消息——关于货物的价格和战争。奥尔德林率红甲骑士借着暴雨穿过地峡,去援助高洛尤珊,如果没有出现意外,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抵达高尤河上游。”
“假若那封信是真的,对高洛尤珊的包围已经撤离,那他们就会直接撞上洛伊主教的四方军团。”奥维面带忧虑。
“奥尔德林的红甲骑士绝无法战胜四方军团。西方半岛城邦将损失惨重,看寇瑟现在的状态……领主和将领貌合神离,城墙崩裂,上面的杂草比你的头发还浓密……”
“我暂时把他当作一种恭维。”奥维说。
阿尔伯特瞥了一眼城墙上巡逻的卫兵,压低声音:“我们在这里并不安全。战争是一回事,因战争而起的疯狂又是另一回事。现在布莱恩可能碍于荣誉不愿直接动手,但若是被逼到绝处,强征一个小小商队的财富又有何不可?”
“我越来越怀念废冬之前的年代了。”奥维盯着泥地上的杂草,默默嘬了一口烟斗。“那时候灵还充沛,荣耀能让人变得英姿焕发,而耻辱则能使人形影污秽。承诺和誓言都有行序的力量,没人敢轻易违背。”
“收起感伤吧。”阿尔伯特微笑着看向自己这位多愁善感的老师。奥维灰白的短发之下,隐隐露着老年人特有的粉色头皮,就像他大大的酒糟鼻上时常透出的颜色一样。
不远处的空地上,五个帐篷已经搭好。忙碌的众人渐渐清闲下来。一些人围拢在一起谈天,阿尔伯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他们的声音舒适而安缓。看来能在一处安全的平地扎营,让他们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艾琳和墨雅正抱着被褥向一处帐篷走去。某处已经传出了奎尼斯震撼人心的呼噜声。
“喂,你上哪儿去!”营地边缘,搬着箱子的乔看见了艾丹远去的身影,于是朝他呼喊,“都已经这么晚了!”
“当然是去喝杯摩利昂啊!”夜色清冷,艾丹披上了一件黑色鹿皮斗篷,让他的背影在昏暗静谧的街道上看起来模糊不清。他朝营地挥手,“放心,我认得回来的路!”
阿尔伯特和奥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年轻真好!”阿尔伯特听见奥维暗暗叹道。
阿尔伯特直起身,撑着腰转了转脖子,劳累过度的骨头抗议般的嘎吱响声清晰可闻。
他不禁苦笑着回想自己年轻时的岁月。他曾与席尔博王一道外出狩猎,在大山陵旁的广袤山野里追寻一匹巨大的驼鹿三天三夜;也曾在比武大会上单枪匹马战胜八个从乌深来的精锐骑兵,为中金赢得了代表荣誉的鹿角勋章——那时他从未感受过像现在一般令人力不从心的疲惫。
最终阿尔伯特深吸一口气,朝若有所思的奥维说:“我们早些休息吧……明天会是很长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