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躺在马车的温暖干草里时,乔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个死人。
他们是在清晨时发现那具尸体的。当时天色仍暗,商队刚从扎营的荒废村庄起身,踏上前往寇瑟的路程。这是连下了数天的暴雨之后难得的一个晴天,阳光透过清晨的水雾从商队后侧照射而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泥泞的小道上。大雨冲去了几乎所有车辙、马蹄和脚印,只留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洼水潭。小道边丛生的灌木和草丛上挂满露珠,被掠过的马匹拂下,沾湿了的裤骑手腿,偶尔吹过一阵风,冻得他们直打寒噤。
能够离开那个荒废的村庄,每个人都很庆幸,乔也不例外。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他们绝不会停留在这样的村子里——屋墙倾颓,墙角的野柽柳撑破屋顶,杂草和藤蔓从窗台蔓延进了屋内。村庄在道路边缘的一座山坡上,乔翻遍了耶格地峡这一带的所有地图,都没有找到这个村庄存在过的痕迹。
他们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一间不那么漏雨的屋子。乔把马车上的干草和鸡笼拎进屋里的当口,其他人已经把容易受潮的货物。他们浑身湿透,围坐在房间里,呼吸声浑浊沉重。几只被雨淋湿的鸡在房间中央踱步。鸡淋湿的羽毛和人身上热烘烘的暖气混合成一种浓厚湿润的燥味。
“把鸡关回笼子里去。”商队头子阿尔伯特正坐在一旁,和草药师傅奥维老头一起对着地图指指点点。他抽了抽鼻翼,皱着眉说,“乔,这味道太重了。”
乔耸耸肩,站起身。那一窝湿淋淋的茶花鸡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乔嘬嘴声的催促下钻回了笼子里。直到乔往笼子里撒了一把苞米,它们才把脑袋从木格门里收回去。紧接着鸡笼里传来一阵争食的喧闹。
屋子里闷热的燥味仍然没有减缓,但是阿尔伯特没再说什么,只是小声急促地和奥维争论着。乔对他们的争论不感兴趣,盘着手靠在鸡笼上眯起了眼睛。
他是被溅落的雨水惊醒的。火炬炫目的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抬起手肘挡住跳动的昏黄光线,眯眼打量四周。雨水轰击地面和屋檐的巨响隔着墙壁仍然清晰可闻,窗外一片黑沉,商队的其他同伴大多睡着了。
推门而入的人身着一身黑色软甲,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淡金色的头发蜷曲,瘦削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他是商队的雇佣卫兵奎尼斯,不知为何,眉宇间总有种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慵懒神气。商队里的另一个小伙子艾丹紧随其后,被雨打湿的斗篷里,软甲已被汗水浸透。
“嘿,早上好。”乔听见奎尼斯轻快地说,他简直可以想象到后者脸上挂着的轻佻笑容,“今天天气真不错。”
阿尔伯特显然不想回应奎尼斯的玩笑话。作为商队队长,他身系整个商队的安危,因而总不苟言笑。奎尼斯回来前,他一直在屋子里焦虑地来回踱步。
“再晚回来一些,我就要以为你们被郊狼或者秽鬼给吃了。外面情况如何?”
“有扎营的痕迹。”奎尼斯收起笑容,“村子西侧的几间屋子的炉子里还剩下一些煤灰,门板似乎被拆下来当床板了,他们还劈了几条椅子来烧火取暖——但灰尘已经积得很厚。”
“也许是过路的旅人。”草药师傅奥维老头起身凑近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到雨停下来。”
“只要再走一天,我们就能赶到寇瑟。我们这次花了大价钱才买到这些稞酒,只怕被山匪逮住,会功亏一篑。”阿尔伯特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奎尼斯,“然后呢?”
奎尼斯脸上的轻松神色逐渐褪去。屋子里昏黄的火焰跳动,投下的影子在他们的脸上扭曲地抽搐,乔一时看不清他们究竟是何神情。
“我们在山脚下发现一个祠堂。”奎尼斯脸色阴沉,“我没办法确定那里侍奉的究竟是什么。”
乔明显感觉到奥维直起了身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奥维年轻时曾在索瑟纳克锈塔中深造数十年,头发虽已斑白,但记性依然活络。遇到无法决断事宜时,阿尔伯特总会向他讨教。
奎尼斯朝艾丹挥挥手,后者从包里翻出一块破碎的砖石,递到奥维手中。奥维拂去砖石上的雨水,凑近火炬,细看上面模糊的纹路。
“恐怕是那些东西。”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攥紧砖石,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暴雨淹没,“把所有人都叫醒,派人到四周巡逻。我们得去看看——如果要在这个村子里扎营,我们必须确认它是安全的。”
“奎尼斯,艾丹,你们来带路。”阿尔伯特披上斗篷,举起火把,“雨很大,带足杉树皮和羊油,免得火把被雨冲灭。利森,纳撒,守着货物,派些人留意四周。奥维,跟我来。”
“嘿,跟上。”奥维拍拍乔的肩膀,“扯张羊皮纸,今天我们可有得忙了。”
乔不情愿地爬起来。羊皮卷被压在一箱硕林稞酒下边,他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它抽出来——那些稞酒是阿尔伯特从农户手中一箱箱收购来的。四年前卓索大帝死后,硕林一带便陷入战乱,要从农户手中收购他们千方百计才避过严苛赋税征讨的硕林佳酿实非易事,但阿尔伯特相信这些美酒只要带过耶格地峡,必定能在寇瑟卖出个好价钱。
空暇之余乔常能看到阿尔伯特在羊皮卷上写写画画,不用猜也知道他一定是在反复演算这批货能带来的收益——他嘴角时常浮现的欣慰的微笑便是最好的证据。
利森递来斗篷和火把,乔匆匆从屋子中间的火堆旁捡起几块木炭,追着奥维走出门。屋子里的同伴被陆续叫醒,屋子中央的火堆又再次被燃起,火光和同伴的声色驱散了肃静的黑暗。
合上门时,乔看到老管事利森正弓着腰清点被雨淋湿的货物,艾琳老妈子打开鸡笼,给乔的那些茶花鸡撒了把苞米,又从一旁的箱子里拎起锅来,看来是准备煮杂蔬浓汤。她抬头叫了一声:“乔,早去早回!”墨雅在一旁帮忙削土豆和萝卜,也抬起头朝乔微笑。
屋子里明亮的光和那股温热的燥郁味穿过门缝投在乔的脸上,熟悉的温暖让他一阵恍惚。乔朝他们挥挥手,合上门,截断了屋子里的光和茶花鸡的鸣叫。其余四人已经走远,乔回过头,只看见几盏火把在不远处颤抖地闪烁着,透着雨幕散发着朦胧的灰褐色火光。
“乔,你可真够磨蹭的,”艾丹回头看见乔正在暴雨里踩着高高低低的水洼步履踉跄,一面咧嘴笑一面朝他伸出手,“小心!”
乔抓着艾丹的手稳住身子,报以勉强的一笑。暴雨击打在他的脊背上,一瞬间便打湿斗篷,寒意顿时穿透层层衣物在皮肤上漫散开。落下的雨丝织成一张绵密灰寒的网,虽然有斗篷遮挡,但狂风仍然裹挟着雨滴朝他们的脸上扑打,乔只好眯着眼,伸出一只胳膊挡在面前,蹒跚着缓慢向前。
“这雨真该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他听见艾丹的嘟囔,声音在噪杂雨声里听得不甚清晰,“等到了寇瑟,我一定要找个酒馆,来杯摩利昂暖暖身子。”
“我看你是想找个耶鲁多夫姑娘来暖暖身子吧。”乔轻声嗤笑。
“有何不可?”回应他的是艾丹的一阵笑声,“乔,可别像奥维老头一样古板。”
艾丹和乔年纪相仿,一同长大。但或许是因为乔跟随草药师傅奥维学习草药知识,而他跟随奎尼斯学习剑术的缘故,两人之间如今已大相径庭。乔肤色白皙,把一头棕发衬得像暗红色。艾丹则皮肤黑沉,身体健壮得像头小牛。在艾丹看来,乔总是恍惚又木讷。
“嘿,你这话可不对。”走在前边的奥维干咳一声,抬高声音说,“十五岁那年,我就能一口气喝五瓶牧林酒,一晚上赴十场宴会,同时和二十位小姐谈情说爱。”
这番话让奎尼斯大笑起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可以证明。奥维年轻时的放浪的确闻名遐迩。直到后来他勾搭上乔的姑姑,被鲁诺王用鞭子抽了一顿之后送进了锈塔——”前方的远处,阿尔伯特说道。不自觉提到的过往让他喉头干涩,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上的雨水,说:“故事还是留到回营地之后再说吧。没人知道这个村子里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五人穿行在暴雨之下的断壁残垣间。下山的路走得并不容易,这个按奥维的说法存在于废冬之前的村子杂草丛生,淹没在数百年茂盛生长的荒凉之中。晦暗的暴雨和不断腾进他们眼里的水雾更让路途模糊难认,在发现一条小路已经被塌落的碎砖堵塞之后,他们干脆偏离了覆盖着车前草和各类灌木的小路,绕过零星散布的矮墙和废墟,或翻过窗子通过还尚完整的房屋。
那些沉寂已久的房屋在扰动后漫起一阵尘土,呛得五人直咳嗽。乔一想到这些饱含着蜘蛛蟑螂死尸腐烂粉末的灰尘涌进了自己的鼻腔和喉咙,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但他心底仍隐秘地期待这些尘封于过去的苦涩气息能够驱散自己无法遏制的回忆,方才阿尔伯特的言语所唤起的,关于已经逝去已久温暖过去的回忆。
途径一片旷地时,艾丹攀上一棵栎树的枝头。这颗栎树耸立在一片平坦空地中央,黑褐色的树干足有两人合抱粗,遍布着刀疤般的皴裂,粗壮的络藤沿着枝干缠绕而上,因此爬上这棵树艾丹并没有花多少力气。
他坐在枝头,紧抱住树干,借着透过阴云的微弱日光向西方的山脚眺望。带刺的栎树叶戳得他肩膀生疼,四周的景物隐没在一片浓厚的雨幕中,他极力辨认才隐约找到祠堂的方向。
“你真的觉得那些东西会在这里出现?”艾丹在树上远眺的当口,乔蹲在树下,随手择下几片草叶,借着暴雨擦去粘在裤腿上的淤泥,顺口问一旁的奥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看不出那块砖头有什么特别的。”
栎树浓密的树冠之下,只有几滴零星雨水不时落下。阿尔伯特和奎尼斯倚在树旁不知在说些什么,奥维则在泥地上摁灭了火把,正从腰间的皮囊里倒出粘腻的羊油,浸湿准备好的树皮。听见乔的疑问,他停下手里的活。
“有的时候不止要看,鼻子也很重要。”老头含笑指指自己的塌鼻子,“你觉得那块砖头是什么来路?”
“依我看,是废冬刚开始时图兰传教士留下的痕迹。”乔回忆着砖石上不完整的纹路,说,“那纹路很像四方草花图案——是这个名字吗?硕林附近旗帜上绣着的那种?”
“没错。”奥维点点头,低下头把树皮缠在火把上,“废冬刚开始时日子想必十分难熬。连下了几十天的暴风雪掩埋了不知多少村落和城堡,所有事物都在衰退,只有图兰教会发展兴盛。不过,当所有昔日承载着文明辉煌的堡垒被积雪和苔履覆盖,除了把希望寄托于上古诸神,他们还有能有什么选择?”
“我明白。”乔皱起眉,“可图兰祠堂和那些东西能有什么关系?”
奥维还没来得及回答,艾丹便顺着树干攀下,跳进一洼淤泥里:“已经很近了。在西南方向,不出八百迈。”
金属与燧石猛地一撞,火星子落在浸满羊油的树皮上,火舌卷着树皮燃起。奥维拿起火把,对乔说道:“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如艾丹所言,接下来的路程没花多少时间。厚重的阴云仍然压在耶格地峡起伏的山峦之上,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瓢泼的雨水如同倾倒,他们的火把在雨里闪闪灭灭,看起来岌岌可危。但好在他们似乎已经逐渐远离村落中心,破旧的屋舍不再密集,时常途经长满看麦草的旷阔野地。期间艾丹不小心失足踩进一条沟渠,但除了遭到其余众人的揶揄,并沾了一靴子泥泞之外,没有受任何损伤。
最终他们到达了山脚的沟谷里,四面望去尽是高低不一的连绵山峰,隐约可以听见某处溪流的汹涌水声。耶格地峡附近山峦遍布,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乔觉得耶鲁多夫人口中所谓的山峦盛宴高洛尤珊恐怕也不过如此。
据说耶格地峡纵横起伏的山脉间有着不可计数的古道和小径,如同一个无法探尽的深邃迷宫,这恐怕所言非虚——他们一路赶来,从未在路途中见到一个旅客或一丝人烟。
“我认得这里,那个祠堂就在前面。”临近一个低矮山丘时,奎尼斯回过头说。乔明显感觉到每个人顿时都深吸了一口冷气,神色顿时凝重许多。擎着忽明忽暗的火把,他们在灰涩的暴雨里缓缓前行,绕过那座矮丘时,祠堂也缓缓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与其说是祠堂,不如说是一个入口经过装饰的石窟——祠堂依靠在一座矮山上,入口处的数级台阶之上,两根深灰色石灰岩柱支撑着屋檐。乔举起火把,入口四周已经杂草丛生,左侧的屋檐已经随着坍落的山岩跌落,撞断了半根石柱,堵住了半边洞口。
随着距离的拉近,乔看清石柱和屋檐砖石上刻满细密纹路。他看不清漆黑一片的山洞里有什么东西,只觉得跌落在肩上的雨滴更加寒意逼人。
“那块砖石就是在这里捡到的。”奎尼斯也收起了他惯常的笑容和若无其事的轻快语气,“我们不敢贸然进去。”
阿尔伯特朝他点点头,大概是在肯定他们的做法。奥维面色凝重地走上高台,其余四人也随着他沿着台阶而上,来到那两根石柱旁。在火把飘忽不定的昏暗光线下,乔总算看清了那些纹路。确实如他所料,那些略显粗糙的纹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随处可见的四方草花图案之外,石柱上雕刻还雕刻着东来的神灵将火与铁器分享给教会最早的先哲,先哲又将这些奇迹分享给在寒冬和战乱中挣扎的众生的画面。
在硕林郊外的古老教堂里,乔也一样见过壁画中面目模糊的神灵,象征光热与力量的火与剑和穿着灰色袍子的先哲。乔对大多数宗教里的神灵都持嗤之以鼻的态度,因而在这根高耸的石柱前没有感到任何敬畏之感——就像硕林郊外的那座废弃教堂里,艾琳老妈子烤鱼时烟不小心熏黑了壁画,他也没有感到任何惋惜一样。乔几乎提不起劲来把这些雕刻临摹到羊皮卷上。
“这只是一个图兰教堂罢了,不过是虚惊一场。”乔回过头,正想开口这么说,却看到奥维老头举着火把,眼睛几乎要贴在一旁的石壁上,火把晃眼的光照清晰地勾勒出他脸上刻满的皱纹和紧锁的眉壑,让他的神色阴沉得让人心惊肉跳。
“仔细看,乔。”他说,“我们到了个不得了的地方啊。”
乔的心猛地一沉,他举高火把,凑近石柱上的纹路——他看见高处石柱的细密纹路间,积郁着焦黑的浓液。乔伸出手触碰缝隙,轻嗅指尖的黑色浓液。
一股仿佛自太古汹涌撞来,带着郁结了数千年的血腥与腐烂的腥味直扑入他的鼻中——那些曾笼罩在人们村落和城邦上的魔影确实仍然存在,几乎竭尽全力,他才克制住了呕吐的欲望和说出那个不能提及的名字的冲动,只在心里骇然地想到:
“影魔!”
“把火把都灭了!”出乎乔预料的是,奥维沙哑的声音却依然冷静,“我们得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