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勇夫对第二个下雪的地方铭心刻骨,他心中隐藏的那个秘密,和雪裹缠在一起,回忆总是带着冰凌,很多时候他回想屋檐冰凌慢慢融化……有一次他说,“白狼山的雪很大。”
“白狼山?”她诧异,北海道没有白狼山。“你当然不知道那个地方,它在中国……”
井上勇夫说。高桥惠子这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三江地区和白狼山,不过她对中国东北有一点儿印象,父亲经常说她的一个伯伯,去了那里再无音讯,死在中国东北是肯定的,连尸骨都未运回来,战后父亲到处打听,没有哥哥丝毫的消息。她说:“父亲说我的伯伯死在那里。”
“哪年?”“四十年代,那时还没有我,父亲的年纪也很小。”
髙桥惠子觉得事件巳经很遥远。四十年代井上勇夫有太多难以磨灭的记忆,隐藏在心底里的惊天秘密,发生在那个特别年代。高桥?有一个北海道高桥的老乡,属于这个秘密的组成部分。一个人不想说出的秘密,外人很难知道,或许永远无法知道。井上长:篇:原:创:小:说口勇夫确定过去事件的髙桥跟保姆的伯伯高桥有关系时,他作出一个决定:让儿子娶保姆做妾。髙桥惠子当然愿意嫁给富人,第几夫人无所谓……“就这样,我嫁给颂猜。”
她说。三江刑警的一个问题颂猜娶日本人一得到诠释,重要的问题有待她回答,那就是金子。“金子的事我听到一些,”高桥惠子没说明从何种渠道获得的,“有金子埋藏在中国东北的一座山里,现在看是你们这里啦。”
“你怎么断定的?”髙桥惠子说颂猜知道,所以坚持到三江来,投资房地产只是由头,完成父亲的心愿才是真正目的。她叹然道:“可惜他永远无法完成父亲的遗愿。”
“什么遗愿?”“找到埋藏的东西。”
她说。“带回国去,泰国或日本?”刑警自然想到金子“不,都不是。”
高桥惠子说,“交给你们。”
一个宪兵要把埋藏的一批金子找到,交到中国政府,这样说法是否真实可信呢?“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信,但这是事实。”
髙桥惠子说,颂猜在电话里告诉最宠爱的女人,他在中国找到金子,她不信,他才道出父亲生前嘱托他做的事情,她说,“你们想知道这件密事,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朱大兵要听听是什么条件。“和金子埋在一起的还有七具尸骨。”
高桥惠子道出一个惊天秘密。七具什么人的尸骨,同金子埋在一起?“颂猜没对我说是什么人,他肯定知道。”
高桥惠子说交金子的条件,“你们同意将那批尸骨运回日本……”
尸骨之谜一时难以破解,金子呢?朱大兵询问道:“颂猜讲没讲,金子在哪儿发现的?埋藏地点?”“没有,他没讲更多金子的事情。”
高桥惠子说。“有什么线索?比如藏金图,暗语什么的?”三江刑警问。髙桥惠子认真想了想,说:“图纸、暗语没有,倒有两首歌谣,好像与埋藏金子有关。”
“能说说吗?”髙桥惠子说井上勇夫生前唱的歌谣,其一:金窝窝,银窝窝赘总共九缸十八锅;不在前坡在后坡。你若不信,去问刘二哥。其二: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那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呢?至此三江刑警确定,颂猜的死因与这批金子有关了。朱大兵赶忙回到专案组,向明天罡汇报。两首歌谣?刑聱发现金窝窝,银窝窝这首歌瑶中,三江地区的是去找崔二哥,颂猜夫人这首歌瑶是去找刘二哥,一字之差两个姓氏,有什么蹊跷?“我表舅爷活着就好啦,他能解释歌谣。”
戴涛遗憾道。“歌谣的差异之谜,我们慢慢去揭开,眼下最紧迫的……”
明天里担心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髙桥惠子会不会对龙宝润讲这些?”“她对龙宝润不信任,”朱大兵观察后结论说,“甚至怀疑自己丈夫的死,与他有关系。”
这样的关系有利警方,是真是假呢?不管高桥惠子跟龙宝润的关系如何,对她要加强安全保卫,明天罡命令朱大兵寸步不离天歌酒店。小金佛的吊坠?髙桥惠子发现文静戴它,专案组决定传讯文静。參扮道潜伏颂猜的第夫人高桥惠子到来,揭开了公公井上勇夫的身世之谜,六十多年前他是特高课宪兵以和尚身份在老爷庙潜伏为了金子……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宪兵和今天的一场暗杀联系上,作为一个故事,总让人感觉有些离奇,人间离奇故事总是不断发生,只是没被发现或讲出来而已。井上勇夫是地道的宪兵,他从伪满的宪兵司令部被派到三江地区,不是到三江县宪兵队任职,而是直接进了白狼山,在老爷庙当和尚、做住持,起了中国绰号——刘和尚,在当地他的名字家喻户晓,人们到老爷庙烧香还愿,自然认得住持。他经常到城里、乡下化缘,认识他的人更多。当时的三江县敌伪无人知他底细,甚至连两任宪兵队长都不识他的真面目。厚厚的袈裟掩盖着他的特殊使命,井上勇夫所在的庙,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三江地区有很多寺庙,白狼山的老爷庙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供着关老爷,赐福送财,天下的神仙都做同一样的事情。不过,老爷庙在日本人的眼里,可不止是普通的一座庙了,宪兵看重的不是庙里的神仙,而是这座庙。庙的来历决定它在日本宪兵眼里的位置,老爷庙的前身是老把头庙淘金行崇拜的神主。一说孙良,一说马文良,一位金把头修的。白狼山出金子,淘金人每逢初一、十五上庙磕头、烧香、上供,尤其是三月十六日(三月十六日为老把头的生日)的香火更旺。白狼山有几个出口,金场的出口在狼嘴处,即靠近三江县城亮子里镇,老把头庙就修在出山口旁,当时的规模很小,三间房子,后修了院子,后来还有一绺胡子压(住)在这里,成为匪巢时又盖了几间,再后来驻守三江地区的巡防军洪司令捐资修缮,庙变得雄伟壮观了,老把头庙改成老爷庙,淘金人仍然来这座庙磕头烧香。井上勇夫秘密来到老爷庙已是伪满洲国成立的第二年,当时庙里有那么三四个和尚,住持是个相当苍老的和尚,经营不善,老爷庙香火稀少,庙穷和尚也穷。井上勇夫的到来,改变了这里的一切,老住持圆寂后权力落到他的手上,老爷庙的香火兴旺起来。宪兵特髙课的井上勇夫的任务可不是来老爷庙当和尚,尽管人们都知道他是刘和尚,日本人也不是了。但是,他清楚自己的任务,盯住过往的淘金人,日本人要开采金子,上哪儿找金脉去?通过来上供、烧香、还愿的淘金人,打探、收集情报……同时也密侦什么人把)门拳以金子带出白狼山,立即密报给宪兵队,老爷庙成了出山的卡子。这种功能不易被识破,直到井上勇夫神秘消失,也没人识破,人们看和尚目光柔软了许多,很少把坏事跟敲木鱼的人联系到一起,别说什么阴了几年间,井上勇夫把一座庙建成一个情报站,从这里发出去多少有价值的情报,只有宪兵队高层,或者说单线跟他联系的上司军官知晓。情报获得后需及时送出去,他需要一个助手,经他考核,从新京(长春)调了一个人,就是高桥。“我们是老乡。”
井上勇夫说。髙桥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人,来自井上勇夫的家乡北海道,这也是他被选中的原因之一。井上勇夫不需要太狡猾的间谍,能够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什么事都不要问的单纯一些的人就成,道理是他的使命永远不能暴露。他谦虚道:“请多关照,我没做僧人的经验……”
“用不着经验,你只埋头打坐、念经,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井上勇夫对他的下属讲出原则。“是、是!”他们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偷偷谈北海道的海鲜,还有蜜瓜、草饼之类的小点心,白狼山里见不到这些东西。髙桥很听话,除了完成住持派他到哪里去,将密写的纸条送到什么地方、交给什么人的任务,就是回到老爷庙做和尚一天里应做的事。听主子的话相安无事,寺庙的院子加上庙后的山地,属于庙产的范围对于—个年轻人来说,天地总还是小了点,闲暇的时候,他东走走西看看,属于庙的组成部分有间房子终日锁着门,此房子做什么用的,没人清楚,髙桥照样不清楚。可是髙桥有好奇心,暗中观察这个房子,始终没见有人进去。他打起锁头主意,竟然弄开了,走了进去,空旷的屋子布满蜘蛛网,什么都没有,是间空屋子,他随即走了出来。年轻人的一次单纯好奇,为他招惹来杀身之祸,这间屋子没井上勇夫准许谁都不能进入。髙桥纯粹是好奇,井上勇夫不这样认为。他从屋子走出来时,给井上勇夫瞧见,一个不祥的表情骤然出现在住持的脸上。他们照常聚在一起谈论北海道的独特风味,一切看上去都正常。井上勇夫惕厉身边的年轻人,宪兵特髙课的职业使然。扮道潜伏井上勇夫没提那间房子,并不意味没这回事,高桥破锁进入他不该进的屋子,细菌一样进人住持的体内慢慢繁殖,发病是早晚的事。髙桥再也没到那个房子去,他怎会想到将来这里就是他的坟墓?不会!就是说他曾看过自己的墓地。三江地区古老的风俗,活人可以为自己挑选墓地,选棺材,旧时的棺材铺存放许多活人的寿材,当然先不着色、不绘画,白茬儿放着,民间也有备料子一圆木或板材,摆在仓房里备用。髙桥是日本人,他的家乡大概没有此俗,即使有他才二十多岁,也没到准备寿材的年龄。为他准备的人,没告诉他。疑问就有了,高桥不就破了一只旧锁,进了一间空房子吗?像这样闲置的房子老爷庙内还有几间,所不同的是它们都没上锁,且堆满杂物。高桥如果进到这些房子里,住持丝毫也不会有杀他的计划。这到底是怎么一间屋子呢?井上勇夫如此重视这间不起眼的房子,秘密在房子的下面。扩建寺庙时,井上勇夫脚点下空地,就在那个位置盖起间房子,从打盖上起就没使用过,锁头看它多年。老爷庙只住持一个人晓得这个房子的秘密,若干年前一个胡子大柜来到庙上,他的绺子给联合讨伐消灭,受伤的他躲到庙里,寻求庇护和治疗。岂不知,逃出虎口又落入狼口。不过,这只狼不张牙舞爪,不声不响地杀死漏网胡子大柜。“这是扎痼(治疗〕红伤的药。”
井上勇夫亲自给伤者上药,谋杀他已经开始,被杀者丝毫未察觉而已。“我的立定子(脚)好了,重新起局(拉绺子)……”
胡子大柜起誓发愿道,说多弄钱,“一定报答西国点子(菩萨〗救命之恩!”井上勇夫欣然接受。“我再对你说个秘密……”
胡子大柜道出一个秘密,他曾在老爷庙后面修一个山洞,坚固结实,可藏很多东西,拱手献给住持,“非常隐蔽,你用吧。”
“没人知道这个密洞?”井上勇夫发生兴趣,问。“修山洞的石匠,和看洞的人,为封缸(守密〉……”
胡子大柜狠狠地说,“天底下只我一个人知道它。”
清冷的月色笼罩白狼山,晚秋的山林显出一副惶惑的神色。啸聚荒野的苍狼嗥叫传来,栖居山间的弱小动物闻声惊恐四顾,胆小的便匆忙躲回洞里。跑了和尚的老爷庙,空荡在山林间,庙后面的茂密榛树下,裸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两个胡子屁股坐着平板石头,两手插在袖筒里,步枪嘴朝天斜横肩上,压得锁骨木木地疼痛。他俩一袋接一袋抽着辛辣的蛤蟆癩烟,驱赶粘糊糊的睡意,他们负责看守还在施工的秘密山洞。开凿石洞工程数月,现已接近尾声。为其保密,自始至终只雇一老―少两个石匠,老的年逾古稀,少的才十六岁。祖孙俩人给乡绅家刻墓碑时被胡子抓来,如果说是雇用就太客气啦。两个多月来,吃住在山间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胡子持枪看押犯人似的寸步不离,生怕逃跑,修洞期间更不准下山。夏季的早晨,紫烟缭绕白狼山,阴雨天常出现狼哭鬼嚎一样怪叫。老辈人说山里老爷庙一带有紫蛇精出没,专食人脑汁骨髄精血。因此,味道鲜美的香萆,透红的欧李没人去采摘,望空庙生畏,无人敢涉足。“爷,咱能回家过八月节吗?”身单力薄的孙子凿平一块玄武岩石后,用袖子抹把汗,侧身问。老石匠放下手中的铁钎子,掏出旱烟抢上一锅,吱地紧吸几口,许久才说:“照现在这么干,紧紧手,咱爷俩八月十五前肯定能交工。”
“胡子说干完活儿就让咱俩下山,给工钱呢!”“唉!”老石匠望着未谙世事的孙子,长长地叹口气,磕掉抽透的烟灰,问:“你知道修山洞干啥用?”“猫身呗,胡子……”
孙子凭着自己点滴人生经验,说胡子挖山洞为了藏身,藏在这里当兵的就找不到他们,洞底乂宽又大,可藏几十人呢。“秃儿,”老石匠叫孙子的乳名,粗糙的大手摩挲孙子的头,关怀疼爱都凝聚在手上,想说明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了话题,“去干活吧,我腰疼得厉害,先歇一会儿。”
孙子瘦小的身子像只啄木鸟,叩磕着坚硬的石壁,哐哐,火星迸溅。望着干活儿的孙子,老石匠眼里噙满泪水,心底里呼唤一个他经常呼唤的名字:“建涛,可怜的儿子,是爹害了你。”
镥碾子盘磨凿磙子刻石碑,老石匠的石活儿手艺很髙。他决定把这门手艺传给儿子建涛。可儿子本来热衷喷字行一吹喇叭,红白事中的《柳春娘》、《小开门》、《九条龙》、《鸿雁落沙滩》等十几个曲牌子,他样样吹出感情,吹出故事。老石匠挥着碰石头的大铁锤,把儿子的喇叭硕成扁儿,慑于父威,建涛含泪告别喷字行,跟爹学做石活儿,勤学苦练,手艺大大超过了父亲,方圆百里很有名气。不久,屜耗传来,建涛被胡子抓去修大院里的暗道机关,完工时被他杀掉。儿媳悲痛绝望,投井而死,撇下穿着开裆裤的孩子秃儿。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每当想起这段悲惨往事,老人追悔莫及。如果不是硬逼建涛学石活,恐怕也不会遭此大祸啊!眼下,石洞即将完工,完工意味着什么呢?老石匠忧心忡忡。他心里十分清楚,从山洞的构造看,胡子修它并非用来藏身,而是藏匿财宝。杀人不眨眼的胡子,通常为保密杀死修洞的工匠。倘若那样,自己黄土埋半截子啦,死倒不足惜,可秃儿才十六岁,一朵花没开呀……“兄弟,山洞修好了,大爷能叫石匠回窑堂(回家〉吗?”山洞外大嘴胡子问矬胡子。“恐怕没指望,吹灯拔蜡啦(完蛋〕。”
矬胡子吐掉烟蒂说,“老天牌(男人〉嘣嘴儿(死)没啥,可是那个尖祷子(小孩〉,白瞎啦。”
两个胡子唠了一阵嗑儿,大嘴胡子眼望夜空,从关东人称为毛楞星的位置来推断,时辰到了午夜。谣谚云:大毛楞星出来,二毛楞星撵,三毛楞星出来白瞪眼〈亮了天〉。他说:“天不早啦,叫石匠出洞,明天接着干吧。”
贪黑起早又干了两天,石洞凿成。“并肩子(兄弟〉,今晚精神点儿。”
大嘴胡子指指石匠祖孙俩住的窝棚,纸糊的窗口马灯映出老石匠的身影,他叮叮当当在石头上凿刻什么,“明天人当家的来验收,今晚别叫他们给开码头(离开此地;)。”
“放心吧。”
矬胡子站岗,大嘴胡子去睡觉。“砰!”夜半一声枪响,睡梦中惊醒的大嘴胡子拎枪慌忙跑出,问:“啥事?出啥事啦?”“小石匠想逃跑,被我击藉跌下山崖。”
站岗的矬胡子平静地说。“跌崖,啊一一啊!”大嘴胡子重复一遍,连连打哈欠,迷迷糊糊没睡醒,嘱咐道,“别他妈的蔫儿巴唧的,看住老石匠。”
“他还在刻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