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水泥铺砌的街道。
街道有划分人行道和车行道。人行道高出约一块石砖,沿着建筑底层铺开,如同淌下墙壁的水,在边上汇聚成一股狭长的细流,时而连绵,时而中断;车行道则是一条长河,四通八达,延伸往建筑尽头的每个拐角。
走在街道上,两边多是两到三层的建筑;就像哪怕会有人不清楚它们的用途般,或石柱,或楼顶,甚至楼层分隔处,每个建筑都挂有嵌字招牌——一眼看去,密集而汹涌,色彩纷繁而不压抑,整片街道尽显热闹。
被魏幸牵着缓慢地走,眼睛总算涌入了光,貘对这一切都充满着新鲜与好奇。
当貘看着街边的路灯,魏幸会给他解释通电便能亮;当貘的视线沿着人力车、自行车走,她会给他介绍,这就是第二世界使用最频繁的交通工具;当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沿轨道行进的电车,甚至四个轮子的老爷车,魏幸便告诉他,只要在这里生活就有机会搭乘上。
魏幸宛如一架不会停的留声机,在孜孜不倦地说着、唱着,每一个音色都是那么靓丽,每一个字词都是那么新鲜。
貘依旧不说话,但从最初对一切的无动于衷,到此刻总算学会了接受——他拥有了一些东西,那是魏幸给他买的零食和衣服。
入夜,街灯亮起,招牌也亮了起来。
比起白天,街道又换了一番景致,依旧喧哗,却也多了些许堕落与荒淫。
从饭店中走出,貘与魏幸步行跟在一群人后面。
朝停在门外的黑色轿车醉醺醺地走,那些人身上的西服仿佛成了莫大的讽刺——那般笔直却撑不起跌跌撞撞的人,那般整洁却衬不上满身酒气、肆无忌惮的大喊大叫,整套西服仿佛扔进了垃圾堆里。
就连魏幸也不得不几次堵住貘的耳朵,避免他污染上那些不洁的言辞。
适逢醉汉们正要上车,一位蓬头垢面的乞丐捧着碗走了过来:
“老爷们行行好,赏我点小钱吧。”
突然,醉汉们的疯言疯语就停住了,仿佛遇见乞丐是那么不平凡的一件事。
不知由谁带起,一个个扭头看着乞丐,随即开始捧腹大笑。
继而,其中一个男人向乞丐走来:
“喂,叫花子,你让我们给你钱,那你能给我们什么东西?”
愣了一下,乞丐满脸窘迫:
“我一无所有,只求老爷你们能施舍点钱财……”
“你这不是还有个碗吗?”
“老爷你这是要我的碗?”
乞丐看着那破碗,不明白对方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哄笑。
男人才掏了一张钞票在乞丐脸上晃了晃,继续往下:
“把碗吃掉,这钱就是你的。”
“这……我……老爷你就行行好吧,这点钱对你而言算不了什么。”
“欸?是不是吃不下,吃不下我帮你!”
说罢,乞丐没反应过来那一刻,男人甩手到他那捧住碗的双手上用力一拍!
顿时,破碗碎成齑粉,从乞丐双手的缝隙间纷纷洒落。
自然是能力者,男人咄咄逼人:
“吃吧,现在能下肚了。”
当乞丐颤颤巍巍地把粉末捧到嘴唇边时,魏幸试图捂住貘的眼睛,却被他制止。
就在貘眼前,乞丐猛地把碎碗粉往自己嘴上一糊,随即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吞——这才换来了男人,以及其他人的嘻笑声。
没等乞丐“吃”完,男人已经扔下钞票,坐上轿车扬长而去。
连忙把钞票捡进口袋,乞丐这才边用力擦嘴,边抓住脖子憋红脸,跪在原地疯狂地呕吐。
直至貘走到跟前,乞丐终于意识到旁边有人,抬眼,视线从貘身上一掠而过,却看向魏幸伸出手,扯着一副分明被齑粉刺激过后,磨砂般的嗓子:
“好姐姐,可怜可怜我,分我点钱吧。”
没有犹豫,魏幸给他放了几张零钱,然后冲他点点头,给他使眼色。
乞丐才看着貘,使劲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小朋友,你好吗?”
总算开口,貘却不知在跟谁说话、在给谁问话:
“为什么?
在自由的世界里,理应更加文明的世界里,人依然遭受压迫,被迫忍受着弱肉强食……”
“自由?”
有点意外,乞丐倒笑了,真正的笑,开怀大笑,
“自由就是一个婊子!用文明来勾引人,只会跟着资本跑!”
脸蛋突然发热,如涨潮般漫上耳根;顾不得貘的疑惑,魏幸强行把他拉走,任由乞丐在后面狂妄地笑着,乱喊乱叫。
急匆匆地,哪怕貘会再次闭口不语,魏幸一路上不住说话解释:
“不要听他胡言乱语,这乞丐什么也不懂,他只是想说脏话,然后侮辱你。
下次有什么问题你就直接问我,无论是什么,只要我知道就绝对不会隐瞒。
听我的,好不好?”
于是,貘便说:
“你说过,这里是‘自由的世界’,文明也比第三世界发达得多,可是,这里并不和平。”
“没错,正如你所说,也正如你所见。”
无可奈何,魏幸终于叹了一口气,
“这个国家叫做狮心民国,是第二世界众多国家的其中之一。
众多国家,也就意味着国家与国家之间总有摩擦和分歧;或者是土地,或者是市场,或者是生产资料和其他原因。
所以,为了增强我们在世界范围内的竞争力,我们会到第三世界招揽一些有才能的能力者。
当然,第三世界只是一个统称,在狮心民国是你的世界,可在其他国家就不一定了。”
“你说过‘所有人都是自由的,无论是能力者还是无能力者’。”
重复着她的话,貘说出了自己得到的答案,
“但你们却只视能力者为竞争力。”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突然停下,魏幸认真地注视着貘的眼睛,
“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这些。
在这里,能力者据有着生产资料,无能力者替能力者工作,可表面上,大家就是平等的。
能力者与无能力者,我们在同一条街道上行走,在同一家饭馆吃饭,在同一个学院学习着相同的知识——这就是平等,这就是自由。”
顿了一下,魏幸抬头示意,令貘看得更远,看到那些高耸入云的烟囱。
烟囱依旧在排着烟;那些烟比夜更黑,比云更浓。
魏幸继续往下:
“那些就是工厂。
无能力者是工厂里的员工,能力者就是工厂老板;一向如此,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