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子里开始轮流去向何总王总处敬酒了,技术部这块人起身时,虽没人招呼苏琳,自己端了酒杯跟着后头。到那跟前,已是排起条长队了,一个部门一众人的等着,敬完了酒的许多人也并不走,都围了两人身边聊,两个又拉住集团里不认识一些头头们一道等着挨酒,于是那前头可算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活活泼泼闹闹哄哄一大片。
到技术部时,沈博士打头说客套话,胡姐凑趣调笑,茵茵低笑了作陪,小诸一身傲气领导跟前仍只简单周旋,苏琳站了后头随众杯起杯落。
何总忽点了苏琳问道,“你杯里的可不是水吧?”
那手上端着的半杯透明液体确实可叫人疑心,可并不只她这样呀,茵茵手里的不也一样么,还有胡姐,为什么单要点苏琳呢?
苏琳忙将杯子举高,回道,“酒,酒。”更双手捧杯递至何总面前,意思你闻。
王总将苏琳的杯子拨到自己鼻下,再向何总解释道,“是的,酒,是酒。”
何总仍凑过来至苏琳手中闻了杯口,仿佛才放心,一众人仰头喝酒。
苏琳正喝,王总以手按住苏琳杯子,道,“你不用喝完。”
苏琳笑作答复,继续随众人将杯里的清酒喝得不剩一滴,喝得王总哎呀哎呀直叫唤:你不用喝完,你不用喝完的呀。
人笑着,何总望了苏琳的眼睛道,“你蛮好,喝了酒也不上头,脸不会红的。”
苏琳答说自己并不常喝,所以并不知酒量深浅,不过确实不怎么脸红。
“还是那么雪白。”何总道,又转头向集团的人作介绍,奇怪,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平时那样正经八百的,竟是喝了酒之故?谁也不在意,只这么介绍苏琳,“这是我们这里的,王总常说的林黛玉,琳妹妹。”
更道,“况且她是叫苏琳,所以,正是琳妹妹么。林妹妹。”
何总喃喃念叨,周遭人便把苏琳来反复打量,还围着一群公司里其他部门的女人们呢,第一次见着这样放肆的何总,任谁也心里……是诧异,是妒忌?苏琳不敢看周遭人。
下得场来小诸便不再说话,以手撑腮做无趣状,再要他去敬酒,坚决不肯了。
场子里一簇簇,一团团,四下里人都在斗酒,年会么,合该敞开了拼一醉。
有一处声势夺人,先开始许多人围了看笑话,渐渐都装作视而不见。
小曹姐同龙龙并坐,两人身边聚了一群集团里的人,正全部向龙龙发难。
一个黑瘦老头拍了小曹姐面前桌案,语调缓慢,仿佛威胁道,“我们是跟林总一起拼天下的,这是我们小师妹。你,”指点那年轻人,“你小子哪里冒出来的冲头?你胆子大啊,简直胆大包天!”声调陡增,仿佛炸雷,所有人将那小子明里暗里看住。
那小子呢先低垂了眼只听,安安静静的,待那雷声炸过,一笑,点一下头,举杯,双手捧了朝向老头道,“殷总,我是后生小辈,不懂事,做人做事肯定得经您指点,我肯定做了许多错事,今后也免不了,凡我做错了您只管说,只管批评,我这里先向您赔罪,我干。”仰头饮尽。
老头不动,道:你小子胆那么大,我指点你?我指点你,你听?你小子错大了,算盘打太响了。
另一喝红脸胖子接住道:我也姓曹,小曹姐可算我正经本家师姐,你小子厉害,不声不响的你。
将一只酒杯往桌上“砰”地放下,酒水四溅。
龙龙听着便不说话,拿过酒瓶往自己杯中倒酒,倒满,举杯向众人一示意,仰头喝下;再满,再干;反复三巡。喝完杯子往桌上轻轻放好,低了头,安安静静的。
小曹姐笑起来:你们今天喝了酒,都发酒疯吗?
还要说下去却为一眼神精旺男人截住:你不要管,今天我们是为你好,你不要管,你要阻止就伤了我们的和气?今天你可不要插手。
龙龙以手轻触小曹姐胳膊,“没事,姐你不用管。”
不知哪处的人声更哄闹起来,将这一群的动静盖住,人便散了注意力去别处。苏琳于吵闹中虽听不清,却看那年轻人不断为众所逼迫着喝酒,凡来酒二话不说,只喝,那间隙也不多话,安静的听任谁的或责骂,或训诫,只这两个动作。
那小曹姐呢,苏琳忽疑心起来,是不是年轻时很有些花枝招展经历,如今虽年华已过,却为这氛围烘染得回了青春,笑得是那样娇悄快活。你看她瞧着这个为自己拼酒的小朋友,眼神是恣意的,也有些验看意思,随了人将那年轻人来围观,仿佛一场玩笑。
这群仗势的男人,这个微胖的笑的女人。
苏琳感觉恶心。
年轻人喝不下了,低萎着身子,苏琳看见他拿一只手(这手原本纤细有女性姿态,现在只显苍白无力)揉着太阳穴,再一把抹过脸庞,仿佛醒酒,有一道泪痕隐现便消失了过去,只嘴角上挂一滴水,谁也会认为是酒吧?
年轻人面颊是醉酒后红扑扑的苍白,身体微晃,可是奇怪,你从那低垂的眼皮下,那为睫毛所盖住的眼光里唯一能看出的只有一片平静,甚至无趣。
苏琳知道,这人心中一定对这一切感到百无聊赖,不在乎,那心并不在这里。
闷热得厉害,苏琳起身出去了门外透气,外头正有一歌手在自弹自唱,据说是汤屋专从日本请来的。地上捡过一蒲团,苏琳席地坐了听。又有人出来坐了苏琳身边,是财务部可算从未同苏琳说过话的方总,一个平日里冷漠死板的男人。
两人并坐着听歌,方总眼望前方,笑道,“今晚不知为什么,我看着你们这些女人,忽然想狠狠抱住你们。”
苏琳心想又一个酒后放肆的,随便应付了。
一个摇摇晃晃身影斜倒在苏琳左侧,以手撑住了身子听歌。苏琳看去,那神情黯淡,疲惫,全无戒备,并不理会苏琳,远远只望着台上的歌手,一个似是而非的听众。
为这人身份之尴尬,你想问一句,你怎么样,也怕叫人多心,于是三个并着排,都不说话。
其时已很晚,汤屋人已走得寥落,这一圈歌声里只稀疏散着几个人影,又是听不懂的日语小调,于是一种寂寥腾起。
方总忽嘲笑起来,“你怎么在这里躲着,不进去陪你的小姐姐?”
被嘲笑者兴意阑珊,嘴角牵一丝笑便隐去,仍旧空望着台上的人。苏琳觉着这人比之前看去瘦了许多,尤其那面容因为疲倦,原有的一层孩子气消耗殆尽,显露一种偏女性的沉静阴郁。那眼神绝非平日里叫姐姐时的乖巧安静,而是冷淡。这么一看,竟完全不像个少年人。
苏琳冲了方总道,“你别打趣他,他狠着呢,当心他咬你。”
躺着的人笑了,继续走神。
再之后方总回去了。
歌声里的人更显伶仃。
龙龙忽地撑起身,苏琳望过去,见着年轻人苍白面容上一道冷静眼色,继而消去,黑眼珠将苏琳盯住,仿佛在说“放心”。却说的是,“姐,我去了。”
听见要摇头奖时苏琳才进的馆内,其时人都多少有些醉了,一地东倒西歪着,也不似之前吵闹,都乏了。头奖奖品是一款价值七千块的笔记本,还是有些吸引力的,都打了精神来看。
何总将一笼彩球摇晃几下,乒乒乓乓迸了只紫色的出来,往远处滚去了,人人伸了头去看那号码,有人将球捡回来交给周助,一看却是个空号。
正要丢一边去,何总却沉吟,问周助道,“这个号没有吗?”
周助回说,“没有”。
真没有吗?
真没有。
再一沉吟,何总问,“这个号码不是苏琳的吗?”
周助听见一愣,笑道,“不是苏琳的。”
只得再摇,头奖终究给人赢了去。
那台上一场对话也不知有几人听见,反正苏琳听着是一点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