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一个叫安宁的地级市，一个小山村，我的家就在这个村子里。父亲是大城市的读书人，来到村子里当知青，父亲没有家人，所以在这里安了家，他娶了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他们恩爱地生活着。父亲喜欢看书写字，母亲看不懂，但是她从来不打扰父亲，母亲总是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从来不让父亲操心。家里的日子很窘迫，但是父亲和母亲却从不埋怨，他们似乎总是很满足这平淡而安静的日子。
我十一岁那年，阴冷的秋天，父亲咽了气，闭上了眼睛，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是知道父亲一直身体不好，一直都在吃药。母亲从来没有在孩子面前提过一个字，但是，就是在这样一个下午，父亲在自己的床上永远沉睡了。
父亲，申建国，一个念过书的知青，没有家人，一个人来到村子里。他不会干农活，但是他很认真地干活，他喜欢读书，喜欢写字，喜欢吹口琴。父亲总是很和气，从来不像领居家的父亲打骂孩子。父亲总是给我们讲故事，讲抗战的故事，讲神话的故事，讲很远的城市里的故事。父亲对母亲很好，他总是笑着和母亲说话，他总是说：“让你受累了。”父亲很疼爱我们，他是我们这个家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只要父亲在，我们的家就是安全的。可是，父亲走了，他在我十一岁的时候走了，忽然觉得不知道怎么过明天了，忽然觉得一家人失去了方向。
母亲，方娟，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女人，出嫁时家里人反对，断绝了与她母亲的关系。可是，母亲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什么都没有的父亲，母亲总是不多说话，她很安静，但是她总是给你安慰和力量，她的眼神总是很温柔。她每天起早贪黑地辛苦劳作，可是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幸福的微笑。她看我们的眼神很温暖，看父亲的眼神很温柔。父亲走了，母亲哭了，眼泪一直流着，母亲没有说话，但是，眼里的幸福被泪水冲刷地无影无踪了。
大哥，申若磊，十八岁了，他长得很像父亲，但是从小帮着母亲干活，身子骨很健壮，不像父亲那般瘦弱。大哥从小学习很好，是班里的班长，他的梦想是考上大学，然后走出农村。可是，父亲去世的这天，大哥哭着对母亲说：“妈，我不上学了，这个家以后我来养，我不会让弟弟妹妹吃苦的。”
大姐，申若依，十六岁了，大姐和母亲一样是个温柔的人，她总是很疼爱弟弟妹妹，做饭洗衣，只要是她能做的，她从来不让母亲操心，父亲最喜欢大姐，总说大姐最像他，大姐喜欢看书，特别喜欢读诗歌，她总说要是能有一屋子的书该多好。父亲躺在床上，慢慢变得冰冷，大姐撕心裂肺地哭着，她握着父亲冰冷的手不停地喊着：“爸，爸！”那天以后，大姐再也不看书了，她成了第二个母亲，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
妹妹，申若惜，五岁，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拉着大姐的衣袖跟着一起哭，她还不懂死亡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家里人都很伤心，很难过。她偷偷告诉母亲：“妈妈，以后我不吵不闹，乖乖听话，我要做个好孩子。”
弟弟，申若明，一岁，父亲的去世对于他而言完全没有记忆。
天气阴沉得厉害，家里的每个人似乎在这一天都改变了，充满欢笑的家里突然冷清了，没有人有心情开玩笑，没有人有力气放声大笑，没有人想笑。我知道，从此以后，家里没有父亲的身影了，我知道原本七个人的幸福缺失了一个角，不，不是一个角，是整个都塌陷了，支柱没有了，大家的心里都空了。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要怎么继续。我很害怕，害怕这样的悲伤会一直停留在这个家里。我很害怕，害怕母亲也会生病也会离开我们。我很害怕，害怕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母亲很久没有说话了，她也不怎么吃饭，整日都坐在屋子里不出门，她看着父亲的照片，眼泪没有停过。我想去安慰母亲，可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大哥每天都在地里干活，还给其他人家干农活来挣些钱，家里讨债的人来了好几波，大哥总是挡在前面应付这些讨厌的嘴脸。大哥拼命干活，曾经白皙的脸上已经被黑色替换得面目全非了。大姐也辍学了，在家里照顾所有的家人，做饭打扫，收拾屋子，大姐还做起了帮别人做衣服的工作，大姐的手很巧，做的衣服都很好看，靠着手艺也能挣几个钱。大姐的手原本是拿着笔写诗的，可是现在她只要一得空就拿着缝衣针在灯下做衣服，满手的老茧，满脸的疲惫。
我负责家里的猪，家里养了好几头猪，从小猪仔到大肥猪，我总是很认真的照顾它们，希望它们多吃点，长肥一点，能买个好价钱。其实，我也舍不得它们，可是为了家里的债早点还清，我还是看着它们被卖走。我还是坚持上学，母亲、大哥和大姐坚持要让我上学，他们说：“家里的事情都有他们扛着，不需要我操心，我必须好好念书，我一定要为申家争气。”我知道他们是想让我实现父亲的愿望，实现大哥的愿望，也实现大姐的愿望。我背负着他们的愿望，我一定要再努力些。每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我就要起床，冬天很冷，天也黑，点了火把也看不清山路，我背着书包，怀里揣着大姐刚煮的土豆，一个路上吃，一个中午吃，我要走2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学校。无论刮风下雨，我都每天准时到校。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总是夸我努力上进。可是我没有朋友，同学们都不怎么理我，也许我也不怎么理他们吧。我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吃我的午饭，一个土豆，我总是一个人放学回家，我没空和同学玩耍，因为我要走2个小时的山路回家，因为我要学习，因为我要照顾母亲，照顾弟弟妹妹，我还要照顾我养的猪。
每天关了灯，躺在床上，我看着漆黑的夜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以前一样快乐，我知道，我也变了，变得脑子里只有还债，只有完成大家的愿望，只有照顾这个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以前一样快乐，我知道，我是变了，变得不怎么爱笑了，变得很沉默，变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变得懂事了吧。
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困难了，衣服破了补，补了再破，经常好几个月都没有肉吃，为了还债，我们所有能节省的都节省了，可是还是不够还债。讨债的人根本不管我们一家人的死活，隔三差五地来家里闹事，弟弟妹妹吓得直哭，我护着弟弟妹妹，狠狠地瞪着这些陌生人。我讨厌他们，非常讨厌。大哥在家的时候还好，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可是他们这些人太坏了，总是挑大哥不在的时候来家里欺负母亲和大姐，每次母亲都是泪水连连，大姐也是哭成了泪人，我们三个小的总是被母亲护在身后，不让我们受到一点伤害。我诅咒这些可恶的人，希望他们出门都被天雷劈死，希望他们都掉下山沟立刻死掉，希望他们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家。可是，讨债的日子还是一日复一日，从来没有停止过。
过年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热闹闹，我们家却是冷冷清清，大哥去城里帮人干活了，大姐忙着做衣服，母亲给我们三个小的做了简单的菜粥，母亲在父亲的相片前也放了一碗，每天如此。我喝着菜粥，看着流泪的母亲，心里重得喘不上气来。我看着弟弟妹妹瘦的让人心疼，我暗暗告诉自己，我以后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我要让家里过上好日子。到时候，我们要天天吃肉，天天吃到吃不下为止。我一定能做到的。一定能，一定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