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医为赵拐子抓好药,坐在柜台后正准备闭目养神,听了郑启航的话,道:“你说。”
郑启航道:“你这里有砒霜卖吗?”
洛神医道:“砒霜虽然是极毒之物,但若能物尽其用,世间万物都有其好坏的一面,我这里当然有,但却是一种治病救人的药,专治肠虫症结。”
郑启航道:“那么神医你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将这种药开给病人?这种药用多少能起到治病的效果?多少又会置人死地,神医把握得了吗?”
洛神医道:“你为什么要了解得这么清楚?”
郑启航道:“实不相瞒,其实在下是想问问神医你,早前服毒自杀的王夫人或其家人可来过你这里买这种药?”
洛神医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吧!很多人都来买过这药,但每次我卖这药的份量却是连一只耗子也杀不死的,而且我还必须记录在册,何人于何年何月何日买过这药,定期送给官府过目。”
郑启航道:“如果有居心不良的人不定期地买这种药,或这家买一点,那家买一点,天长日久积累下来,岂非也可达到置人死地的目的?”
洛神医笑笑,道:“菜刀可以切菜,也可以杀人,总不能连菜刀也不让摆卖吧?毒的不是某种物品,毒的其实是人心,一个人若要达到某种目的,总会有方法的。”
郑启航拱手道:“多谢神医指教,在下明白了。”
洛神医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王夫人的事情老夫也颇为惋惜,不妨一并告诉你,老夫的确给王家的仆从开过这东西,所以王夫人死后老夫也深感自责,为此还专门问过当日买药的仆人,他明确告诉老夫,药是他自己治蛔虫用的,绝没留下半点,况且老夫自信药量绝不足致命。听说王夫人从服毒到死亡的时间十分短暂,一般人可能不清楚,砒霜因为产地的不同,煅造方法的不同,毒性也不相同,依我做了这几十年郎中的经验,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致命,一种可能是王夫人自尽用的剂量极大,二是纯度极高,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恐怕就不是一般药铺买得到的了,像我这里卖的就是药性最低的那种,但这些却也说明不了什么!”
郑启航内心暗自点头,这洛神医看来不但医术精湛,医德也可谓十分高尚,说到用毒之极致,天下有谁能比得了蜀中唐门?他郑启航并不是不知道,王夫人当日所服之毒并不多,死后县衙的捕快仍在她袖中找到未用尽的砒霜就是最好的明证,可见王夫人所服之砒霜种类绝对是毒性最惨烈的那种,而洛神医明知王夫人的死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却因为曾给王家的仆从卖过这东西而深感自责,而且还能坦荡地承认,绝不虚与委蛇,这就是作为一名治病救人的郎中最好的品德。
郑启航深深施了一礼,道:“既然神医如此坦诚,在下也不妨开诚布公地说吧!在下总感到王夫人的死或许并非自尽这么简单。”
洛神医忽然站起身,走过来将郑启航拉到柜台后,此刻店内并无外人,洛神医又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然后才走回到郑启航的身边问道:“你从哪里感觉到王夫人的死并非自尽这么简单?年轻人,须知人命关天,可不是信口开河这么随便的。”
郑启航道:“在下并不是信口开河,正是因为关系重大,所以还一直未对任何人说起,今天向神医请教,正是希望神医能解在下心中之惑。”
洛神医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妨直说吧!无论如何我也会为你保密的。”
郑启航点点头,道:“在下来到赵家镇不过数月,对王家所知不多。神医在赵家镇行医数十年,对王家的情况想必极为清楚,坊间传言,王老板夫妇当年郎才女貌,感情原本是相当好的,后来却突然相看两厌,神医可知其中内情?”
洛神医看着郑启航,道:“年轻人,你看来并不简单。”
郑启航摇摇头,道:“神医过奖,在下也是凡人一个。”
洛神医道:“赵家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了解王家情况的人很多,你谁也不问,却问起了我,想必心中已猜到了几分?”
郑启航点点头,“在下也是刚刚想到,只是不知对不对。”
洛神医道:“你不妨先说来听听。”
郑启航道:“王老板夫妇成亲二十余载,膝下却只得一个女儿,虽然视若珍宝,但女儿迟早是要出嫁的。王老板身家丰厚,自然不甘心日后老无所依,家道傍落,心中难免抑郁,日复一日,夫妇间感情由浓转溥,在旁人看来却也是平常不过,不知在下说得对不对?”
洛神医点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古而今,有几人能超脱于世俗的眼光?”
郑启航道:“如果我没猜错,王夫人生下王小姐后,多年再没动静,神医医术精湛,其间王夫人一定请过神医问诊,不知在下猜得对么?”
洛神医略一沉呤,缓缓道:“有些事情老夫是绝对要守口如瓶的,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无法回答。”
郑启航点点头,他本就没打算洛神医能给他绝对的答案,但洛神医的意思,没有回答,却是等于最好的回答了,因为这关系到病人的隐私,作为一个有医德的人,洛神医的做法实在无可指责。
郑启航想了想,继续道:“自我到赵家镇的这几个月,不时遇到神医到酒庄打酒,王老板见到神医,以神医在赵家镇的盛名,王老板应当十分欢迎才对,但在在下的印像中,王老板对神医似乎从未问候过半句,在下十分不解。”
洛神医叹了口气,道:“老夫又不是送子观音,本来就没病,又如何治得好呢?”
郑启航点头道:“不错,本来就没病,从何而治?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为。所以王夫人后来几年,从闭门不出的少奶奶成了‘慈恩寺’住持师太的座前客,那就不奇怪了。”
洛神医点头道:“这很正常。”
郑启航低声道:“但此次王夫人却死在了慈恩寺里,在下不免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洛神医默然半晌,道:“这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郑启航肃然道:“与慈恩寺当然没有关系,但与慈恩寺里的人呢?这关系到一条人命,神医悬壶济世,为的是救人性命,虽然有的人性命已无法挽回,但神医难道就不希望明白其中的症结所在吗?如果神医知道某些事情,请一定不吝赐教。”
洛神医缓缓走到墙角的太师椅上坐下,看着面前斑驳的桌子,桌子上堆着厚厚的自己一笔一画写出的药方,有的方子早已泛黄,这些方子曾经救过多少人的性命?曾经令多少家庭从苦厄中爬起?洛神医早已记不起,他沉默着,郑启航就静静地看着洛神医,也没有再说话,他在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抹桔黄色的阳光已从药铺的门口照进来,洛神医终于抬起头,看着郑启航,道:“你有多少把握?”
郑启航道:“神医在治一个病人前又有多少把握?”
洛神医握紧了手,他暗暗叹了口气,把握这东西有谁能说得清?但他终于作出了决定,看着郑启航道:“好,你过来我给你把把脉,看看你有多少把握。”
郑启航坐到洛神医面前,伸出左手摆在桌子上,道:“神医请。”
洛神医伸手轻轻搭住郑启航的手腕,这个年轻人脉像沉稳,张弛有序。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点点头道:“你的身体很好。”
郑启航道:“一向不错。”
洛神医道:“你的心也很大。”
郑启航道:“何解?”
洛神医笑笑道:“心大的人通常不拘小节,不在乎得失,这样的人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却往往给人一种野心太大的感觉,时常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却也容易招来麻烦,惹人嫉妒。”
郑启航笑笑,道:“你到底是在给人看病还是给人看相?”
洛神医道:“王家的事情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王夫人的死连她的家人也没有疑问,你却为何追着不放?”
郑启航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有时候我的确喜欢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洛神医道:“但我却十分欣赏这种人,这种人心中若有疑问,便一直放不下,吃不香,睡不着,不到疑问解开绝不罢休,从来不肯将就。”
郑启航道:“也许你不一定了解我,我也不一定是你想像中那种人。”
洛神医道:“我不一定了解你,但却十分了解自己,因为我也是这样一种人。”他想了想继续道:“其实你的想法不无道理,王老板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酒庄生意虽然十分红火,但后继无人,却是他心头一大憾事。早在十余年前,老夫就为王夫人看过这病,也开过不少药,但一连数载并无效果,世间有些事终究是可遇不可求,其实王夫人身体并无大碍,老夫能做的也只有开一些药给她调理而已。”
郑启航点点头道:“有些东西本就不可强求的。”
洛神医道:“后来王老板对老夫失去了信心,觉得老夫并没有尽心尽力,老夫也是百口难辩。大概在三四年前,王夫人听到‘慈恩寺’来了一位了凡师太,身怀不传之秘,便转而向了凡师太求助。”
郑启航道:“这了凡师太却是什么来历?”
洛神医道:“据说这了凡师太是慈恩寺住持师太少年时的师姐,时常云游四海,萍踪无定,老夫与这了凡师太素未谋面,所知甚少,但据说这了凡师太的确十分了的,短短三四年间在太和县内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郑启航道:“但了凡师太却亦没能令王夫人如愿以偿。”
洛神医道:“我所知的也就这些,回到王夫人服毒自尽这件事上来,老夫虽也觉得王夫人死在慈恩寺里的确有点不寻常,但若说与慈恩寺里的人有关,动机是什么?实在却又难以令人信服。”
郑启航想了想,道:“或者我还得到慈恩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