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五年。
中原,汝宁府驻马驿城。
这是一处村落,村落里约有几百户人家,在汝宁府,这样的村落已经是大村子了,前朝暴政,导致中原人口凋零,这还是明太祖修养生息,才有今天这样的村落。
不知道在今年的什么时候,驿城冒出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非常奇怪,只有两个人,两个男人,更准确的说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娃,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带了个半岁大点的娃娃,别无他人,这样的组合确实会成为人们的谈资。
中年男子皮肤黝黑,但一身腱子肉,看起来像个练家子,他很少出门,也看不出以什么营生,但每当房顶的炊烟升起的时候,他的邻居总是能闻到肉香,就冲着这股香气,邻居们曾私下讨论过,说是这个中年汉子,至少是跟村子的庄老板是一个等级,因为就在今年的年初,年过中旬的庄老板生了孩子,不远千里的回到了家乡,大摆宴席,即使生的是个女儿,庄老板依然很开心,他从女儿生下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女儿应该是个富贵之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当然很开心,当然要庆祝。
他是这个驿城里,少数的几个乡绅之一,和县太爷关系也很不错,甚至他的这次宴席,连县太爷都派了师爷来捧场。
百姓口中的庄老板,就是庄姓商人,他本名庄庭福,本就极有商业头脑的他,又借助明成在大夏国的势力,贩卖两地的产品,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的财富,成为家乡有数的乡绅之一,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与明成夫妻分开后,便一路急行,回到了家乡便摆开宴席,庆祝女儿的出生。
宴席过后的三个月,庄庭福就收了一封信,信是抱着娃娃的中年男子给他的,读过信之后,他还仔细的看了看这个小娃娃,发现是个男孩,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借用本地的关系,为这个小娃娃寻了个奶娘,至此,起码在明面上,两个中年人并无交集。
这个抱着娃娃的中年男子庄庭福是认识的,夏保真,这个被赐予国姓的男人年轻时便是大夏国一流的高手,被陇蜀王明玉珍派作了小时候明成的贴身护卫,至此,便跟着明成,十几年过去,忠心不二,夏保真与明成的关系更像是大哥哥与弟弟般,即使大夏国国之将倾,明成最信任的人除了妻子,就是这个护卫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年末传来消息,大夏国被朱元璋所灭,明升率本部投降。
庄庭福各路打探,并没有听闻到有关明成的消息。
第二年,朝廷就将明升等一家流放朝鲜半岛,至于明成,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洪武八年。
各地兴办社学,一度因兵荒马乱的中原之地,渐渐传来读书声。
洪武十年。
在驻马驿城内的一处村庄,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连通着外界与书院,这天在这条小路上,两个女孩缓缓而行,嬉笑声逐渐传来,这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一点,约莫有着十四五岁,身穿橘黄色衣服,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另一个年级小一点,一身淡粉色华衣,下面搭了一个绫罗短裙,十来岁的样子,精致的五官,粉嘟嘟的脸颊,上下跳动的马尾辫,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凭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这两个人其中较小的,正是庄庭福的女儿庄焕亭,今年方六岁。年纪大点的则是她的丫鬟小茹,庄庭福在庄焕亭出生后过了几年,又给庄焕亭多出了一个弟弟,至此算是功德圆满,全部身心投入到孩子的教育以及礼仪上,听说学院开了,便散了自家的识字先生,安排女儿去书院学习。
学院由几个学堂组成,有着少年学堂,青年学堂,以及成人学堂。
少年学堂是最吵闹,也是人数最多的学堂,都是十岁之内的学子,附近几个村只有这么一个学院。
庄焕亭对于上学堂有着天生的抗拒,为此哭哭闹闹,小孩子哪有喜欢读书的呢,可是,当和小茹一起走进学堂,听到读书声的时候,又觉得很有意思,脚步不禁快了几分。
当庄焕亭两人站在学堂的讲台上时候,这才发现,少年学堂中的女孩子是很少的,加上她们两个,不到十人,她看了一眼小茹,办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下面,我给大家介绍两位新同学。”学堂的老师都是一些比较德高望重的读书人,这个学堂的老师也是如此,严肃的面孔,一身灰衣,左手的戒尺,右手的书。
“这位是咱们驿城庄老板的爱女,庄...额...庄焕亭,嗯,大家要彼此互相帮助,互相学习,这位是陪读小茹。”老先生的记忆力不是很好,打了个长音,才想起这个别致的名字。
“嘘!嘘!”在大家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一个口哨音分外突兀,老先生的耳朵并不背,眼睛一瞪,“夏书文,你给我到后面去站着去!”说罢还拍了拍戒尺。
一个身材健硕的小孩站了起来,眼睛滴溜溜乱转,重重的哼了一声,来表达他的不满,拿着自己的书本就跑到了后边,在墙边倚着,眼睛盯着庄焕亭,上下扫视。
“你两到那里去坐着。”老先生看向庄焕亭,朝着第三排指了指,正是那小孩刚刚离开的位置。
庄焕亭也是六岁,但女孩发育的早,比同时期的男孩子高出半个头来,瞥了一眼后面站着的夏书文,就和小茹蹦蹦跶跶的跑到了这个位置上。
这一节课,是论语。
“不认识字没关系,先跟我一起读。”老先生举起右手的书籍,晃起脑袋来了。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每一句,都停顿一下,带着众少年一起读诵。
“第一句话说的学,不单单是指学问,也可以说是,你感兴趣的东西。”老先说罢,抬起手,在前面白墙上用木炭书写了一个不亦说乎的“说”字,同时又在旁边写上了“悦”字。写完抬起了头,说道:“这个两个字是相通的,有谁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指了指“悦”字。
台下学子都默不作声,老先生挥了挥手。
“是...高兴的意思吗?”庄焕亭看到挥向自己这里,忙站了起来,来之前父亲曾聘过老师教过她识字辨义,这是她第一次发言,不免有些紧张。
“不错,除了高兴的意思呢?“老先生追问道。
“额......不,不知道。”庄焕亭小声道,同时挠了挠脑袋,小脸红扑扑的。
老先生点了点头,能知道有“高兴”的意思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是个小孩子,眼睛向后排一瞅,胡子猛然翘了起来,一声大喝:“夏书文,你干什么那?”
庄焕亭向后一瞅,只见夏书文的手,讪讪的从最后排一个马尾辫上收回,而他前面那个马尾辫的小胖丫头,委屈的都快哭了。
看着他那脏兮兮的手,她想起自己的马尾小辫子,身体一缩,向身旁小茹靠了靠。
老先生快步走向后边,拿起戒尺就狠狠的对着夏同文的屁股来了一下。
“啊,师傅,我错啦,我错啦。”夏同文的声音比之杀猪好听不了多少。
“说!‘悦’字除了高兴还有什么意思?”老先生对于这个顽皮的孩子显然已有了整治办法,“说不出来,让你围着学院跑三圈!”
“这个...那个...还有...还有‘喜欢,喜爱’的意思。”夏书文停了下嚎叫,还对着他前面的小胖丫头办了个鬼脸。
“哇哇哇...”前面的小胖丫才几岁大点,被吓得哭出声来。
“你!”老先生万没想到夏书文这个几岁孩子竟能回答上来,想来是家庭教育的缘故。
“哼!难得你还知道这个,奖励你下课后,去把前面墙上的炭字擦掉,不得有所遗留。”说罢就不再理这个孩子,继续讲起论语来着。
夏书文正是护卫夏保真所扶养的孩子,明成之子,大夏国的皇孙,在孩子出生后,明成为了隐藏孩子身份,便让他跟了夏保真所姓。君不见,大夏国皇族已经被流放到蛮夷,那可是明太祖圣旨,若被人知道还有族人留在国内,那可是抗旨的重罪,抓住就死定了。
不知道为什么,夏书文回头又看了看庄焕亭,他用脏兮兮的手挠了挠头,笑了笑,又继续拿着抹布擦起墙来。
那一年,他两,同为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