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上半叶，战争和革命构成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形成和发展的独特背景。科技的发展和生产的进步，在带给人们生活改善的同时也带来众多的社会问题。严酷的社会现实使得知识分子再次关注起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等人的非理性主义哲学。
未来主义是20世纪出现最早、反叛精神最强烈的一个文艺流派，其创始人是意大利文学家托马佐·马里内蒂（1876—1944年）。该流派在政治上具有明显的无政府主义倾向，在文化上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他们主张“摧毁一切博物馆、图书馆和科学院”，抛弃已有的一切文明成果，转而讴歌19世纪以来出现的新的物质成果如飞机、火车等，认为它们是现代精神的代表，并由此产生出以追求力量美和速度美为目标的美学原则。这些观念使他们的作品成为速度的展示与力量的集合，充满火药味。而无规则的联想，不规范的语句，无意义的拟声，更制造出奇异的效果。未来主义运动虽存在的时间不长，且主张过于偏激，但影响遍及全欧，对现代主义文学的形成和发展具有一定的奠基意义。
超现实主义深受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追求现实与梦幻的结合，是20世纪20年代源于法国的又一个具有鲜明先锋精神的文学流派。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和理论基础来自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1924年，布雷东发表了超现实主义宣言：“思想所发出的指令，不受理性的任何控制，没有任何审美上或道德上的偏见。”作家们认为，理性和外部世界一样已经受到资本主义的毒害，只有意识深处才蕴藏着美，只有潜意识才是未受干扰的纯粹精神，在梦幻中才能找到对现实的超越和绝对真实的“超现实”。他们提倡“自动写作法”，提倡写梦和“白日梦”，旨在谋求最大限度地展示自我的内在真实，展示纯粹精神的神奇魅力，将读者引导到一个几乎是完全陌生、难以辨析而在他们看来却极其丰富的天地。直觉的创作只有靠直觉去体验，超现实主义的挑战是史无前例的。路易·阿拉贡（1897—1983年）是超现实主义的主将之一，长篇散文《巴黎的土包子》以丰富的联想描写了一个“土包子”眼中光怪陆离的巴黎。
“表现主义”的概念最初是出现在绘画评论中，1901年法国画家厄维在巴黎的一次画展中的作品被称为“表现主义”绘画，不久，这个名称在绘画和文学界得到广泛的认同。这是一种反传统的艺术流派，在绘画、文学、音乐、电影等艺术形式中都有不同的体现，也有一些共同的思想倾向和艺术特点，如思想上不满社会现状，创作上追求表现事物的内在本质等。表现主义文学否认现实世界的客观性，认为艺术创作的任务在于表现主观的真实、内在的本质、永恒的品格，在写作手法上，作家们强调描写内心活动、直觉、梦幻，以夸张、扭曲、变形、荒诞的手法，突出主观感受，人物及事件大多是精神意识概念化的体现。
音乐链接
表现主义音乐是对晚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一种延伸和强化。由极端半音化、无调性音调构成的不协和音响成为了作曲家用于表现个人真实内心的手段之一。生活在世纪之交的理查·施特劳斯其思想和创作就带有表现主义风格倾向，他的歌剧《莎乐美》、《埃莱克特拉》等着力表现扭曲、反常的心理，渲染在以前的艺术作品中回避的丑恶与恐怖，即便是原先有深刻内涵的文学作品在他的笔下其思想性和哲理性的作品也被淡化或肤浅化了，如交响诗《唐·璜》、《死与净化》等。勋伯格的作品也体现了表现主义音乐的特征，其代表作为独唱套曲《月迷彼埃罗》。
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剧本《梦的戏剧》和《鬼魂奏鸣曲》被视为欧洲表现主义文学先声。《梦的戏剧》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异乎寻常的。天帝英德拉的女儿受父亲的委托，来到地球了解人类为何如此不快乐。她下到凡间，首先发现的是一座正在从地面生长出来的堡垒，中间囚禁着一个官吏。堡垒下面是一个粪堆，顶上有一棵形似王冠的花朵。她将官吏解放出来，然后和他一起去了解人类究竟为何受苦。他们看到各式各样忍受苦难的人，后来，她和一个为受苦人做好事的律师结了婚，痛苦又开始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她遇到一位诗人，谈论起对人类痛苦根源的理解。诗人希望她把人世间的痛苦带到天帝英德拉那里去，最后，她怀着深切的同情心离开人间。戏剧结束时，她又回到堡垒，她走进去，音乐声响起，堡垒着火，燃烧着的屋顶上开放出一朵巨大的菊花。这结局也是富有象征意义的：堡垒被烧掉，意味着毁弃一切物质的东西；菊花开放，则是获得精神的解脱。人类的幸福生活只有让精神从物质中解放出来才能得到，这是作者的结论。
德国作家毕希纳（1813—1837年）的话剧《沃采克》描写军营里的理发师沃采克为养活情人和孩子，以每天3分钱的廉价给医生作“实验的动物”，在他经受贫困与凌辱的时候，其情人却被军乐长诱骗失节，沃采克在失望与痛苦中将她杀死，自己投湖自尽。这部悲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德国封建社会的黑暗，对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给予同情。但是，由于过分着笔于嫉妒、绝望、疯狂的心理刻画，也反映了表现主义的病态和神经质的消极性。贝尔格以之为题材的歌剧从思想内容到音乐手法都体现了表现主义艺术的特征。
奥地利作家卡夫卡（1883—1924年）是19、20世纪之交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生前默默无闻，然而他的那些风格独特的文学创作，在他去世之后竟然被广为关注，开创了新的文学思潮。
卡夫卡的小说常常以寓言的形式呈现，揭示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困境和不安全感的作品占据重要的地位。给他带来巨大名声的小说《审判》讲述了一个看似荒诞的故事。某银行襄理约·K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准备迎接自己30岁的生日。两名看守不期闯来，宣布他已被捕，但并没有说明他犯了何罪，而且也可以照样上班。K自知无罪，力争公正的审判，但一切均归枉然，他在精神上备受摧残，最后被莫名其妙地执行了死刑。小说中虽然有不少荒诞和抽象的描写，但却蕴含着社会真实。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城堡》使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来表达他对现实社会关系的理解。小说中那个时隐时现、神秘莫测的城堡，对村子里的人来说是萦绕在脑海的权力巨人，是专制官僚机器的象征，城堡就在眼前，却永远走不进去，实际上也象征着普通人与权力之间的不可跨越的鸿沟。小说除了揭露城堡官员的官僚主义，其他方面的丑恶现象也不乏其例，如有一个场面写到各种卷宗堆积如山、长年尘封无人过问。凡此种种，都是专制统治的典型现象。《变形记》叙述了一个奇异的故事：公司小职员格力高里辛苦工作，支撑着一家的生计，可是一天早上醒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大甲虫，亲人、同事都因此受到很大的惊吓。起初，妹妹还关心他，但后来妹妹对他也生出厌烦之心。最后，格力高里在孤寂中离开人世，父亲、母亲、妹妹都如释重负。这篇小说深刻探讨了人在科技、物质、金钱等多重重压下的异化现象，也通过格力高里变形后的内心活动和各种遭遇，暴露了以金钱关系为纽带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冰冷而残酷的社会关系。这篇小说体现了卡夫卡小说的代表性特征，即总体的荒诞性和细节的真实性。
卡夫卡的小说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明显不同，情节带有荒诞色彩，人物性格也缺少变化，环境描写缺乏具体性，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语言平淡、滞重，阅读起来有一定的难度。他的小说最重要的主题往往是主人公被无妄之灾缠绕，苦苦努力也得不到解脱，最后往往以悲惨的结局告终。在这些作品荒诞的表面下，蕴藏着深刻的含义，非常真实地表现了现代人的困惑感、无力感、危机感以及精神上的痛苦，具有超越时代的生命力。他的艺术经验被后来的许多艺术家汲取，许多现代派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卡夫卡的影响，于是除了表现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新小说、黑色幽默等都将卡夫卡认作自己流派的开创人或重要代表。这一事实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卡夫卡文学创作的价值。
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1888—1953年）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剧作家，在世界戏剧舞台上也享有盛名。他以多种创作手法（有现实主义创作，但成就突出的为表现主义）写出了约50部风格不同的剧本，其中许多作品广为人知，如《天边外》、《琼斯皇》、《毛猿》、《安娜·克里斯蒂》、《上帝的女儿都有翅膀》、《榆树下的欲望》、《大神布朗》、《悲悼》、《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等。
《天边外》是一部象征意味浓郁的剧本，探讨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问题。《榆树下的欲望》直面现实，探讨的是物欲与情欲之间微妙而激烈的矛盾，揭示出现代社会中人们处境的尴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被公认为奥尼尔最富有力度的悲剧。剧本的形式是古典主义的，四幕场景都在同一间起居室里，时间跨度从早晨八点半到午夜不足二十四小时。全剧人物只有一对夫妻及其两个儿子。剧中的两个“事件”是妻子玛丽的吸毒和小儿子肺病的确诊。通过这两件事情，作者层层深入地展示人物复杂微妙的精神世界。从白天到黑夜，浓缩了人的一生。他们彼此相爱，又彼此制造痛苦；责备对方的同时又深感内疚；渴望和谐共处又难以达到真正的沟通。作品远远超出了家庭悲剧的局限，真实地传达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毛猿》是一部令人窒息的悲剧，作者却为它加上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副标题：关于古代和现代生活的八场喜剧。主人公扬克是远洋轮上的司炉，体格健壮，孔武有力。作为劳动者，他十分自豪，深信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和动力，所以当资产阶级小姐骂他“肮脏的畜生”、“毛猿”时他深受刺激。他来到繁华的大街上，寻衅闹事，但绅士太太们对他不屑一顾，尤其令他难过的是工人阶级的组织“产联”因为误会也不接纳他。孤独的扬克来到动物园，和笼子里的猩猩交谈，宣泄他的苦恼。他打开笼子和猩猩握手，猩猩却无情地折断他的肋骨，把他扔进笼子，最终酿成悲剧。
从表面看，剧本描写的是个体工人与资本社会进行抗争的故事，然而作品的深层意蕴却是探讨人类的生存困境和历史命运。“笼子”在剧中出现多次，暗示的是人类生存的空间。扬克是具体的个人，更是广义的“人”的象征。扬克为了寻找自己的位置，恢复做人的尊严，做了种种努力，可笑又可悲，从而表现出人们无所归依的失落感以及终极答案难以得到的困惑，全剧的结局具有强烈的震撼力。
名作欣赏
◎《毛猿第八场》选段 奥尼尔
第二天傍晚，动物园里的猴房，一道白光照在笼子前方，可以看见内部。其他的笼子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可以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吱吱哇哇的话音。有一个笼子上挂着一块招牌，上写“大猩猩”。那个大野物蹲在板凳上，姿势很像罗丹的《沉思者》。扬克从左方上，马上引起一片愤怒的吱吱的尖叫声。大猩猩转动一下他的眼睛，但没做声，也没动。扬克（带着一种刺耳的苦笑）欢迎到你们的城市来吗，嘿？好啊，好啊，一整帮都在这里呀！（一听见扬克说话，那种吱吱哇哇的声音便平息下去，转为一种聚精会神的沉默。扬克走到大猩猩笼子跟前，俯身在栅栏上，瞪着猩猩，猩猩也瞪着他，沉默，一动都不动。经过片刻的死气沉沉的静默，扬克开始说话，带着一种友好、亲密的腔调，半嘲笑，但富有深厚的同情）我说，看样子你是个结实的家伙，是不是？我见过许多被人们叫做猩猩的硬汉，但是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真猩猩。你的胸膛、肩膀、手臂和手真够棒的！我敢断定你的两只拳头都有那么一股劲，能把他们全打垮！（他是怀着真正的赞美心情说这番话的。猩猩好像懂得他的意思，直立起来，挺起他的胸膛，用拳头在上面敲打着。扬克同情地嘻嘻一笑）……（猩猩使劲拉扯铁栅，咆哮着，两脚交换着跳跃。扬克从外衣下面掏出一根短撬棍，撬开笼门上的锁，把门拉开）州长赦免了你！出来，握握手吧。我带你到五马路散散步。我们要把他们从地球上打下去，我们要在乐队伴奏中死去。走吧，兄弟。（猩猩小心翼翼地走出笼子，走到扬克跟前，站在那里望着他。扬克保持他的嘲讽腔调——伸出他的手）握手，按照我们团体的秘密方式。（也许那种嘲讽的腔调突然激怒了那个畜生，它纵身一跳。用两只大手臂抱着扬克，拼命一搂。一阵叽里喀嚓肋骨折断的声音，扬克发出一声痉挛的叫喊，仍然带着嘲讽腔调）嗨，我并没有说吻我呀！（猩猩让那掰折了的身体滑到地板上；它犹疑地俯视他，思考着；随后把他抓起来，投进笼子，关上门，拖着脚步狠狠地走进左面的暗处。从其他的笼子传来一片吃惊的吱哇乱叫声。随后扬克动弹一下，呻吟着，睁开眼睛，片时沉默。他痛苦地喃喃说）我说——他们应叫它跟祖拍斯科比一比。它算是彻底打垮了我，我完了。就连它都认为我不顶事。（随后突然动了感情，感到绝望）上帝，我该从哪里开始哟？又到哪里才合适哟？（突然克制自己）噢，见鬼！不能抱怨，懂吧！不能退却，明白我的意思吧！死也要在战斗中死去！（他抓住笼子上的铁栅，痛苦地拖起身来——迷惘地四顾——勉强发出冷笑）在笼子里，嗨？（带着马戏班招揽观众的刺耳的叫喝声）太太们，先生们，向前走一步，瞧瞧这个独一无二的——（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一个唯一地道的——野毛猿——（他像一堆肉，瘫在地板上，死去。猴子们发出一片吱吱哇哇的哀鸣。也许，最顶事的，毕竟还是毛猿吧。）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