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回头望去,一点亮光之上,是小离惨白的脸。
“啊!”
箫声戛然而止。黑影处发来一声叫喊。紧接着黑影身形一颤,树枝顿时有些不稳。黑色剪影趁势调整姿势跃然而下,来到小离身边。
“小离!你这身打扮险些把我吓得跌在了地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江潜有些恼怒。
“我是专程来寻爹爹你的。听妹妹说你昨晚舞剑,便寻思着今夜你仍未眠,定是舞剑去了。于是顺着脚印来寻爹爹。不曾想爹爹在此,不是练功,却是吹箫。这箫声过于悲伤,爹爹吹得让我好生伤悲。爹爹竟然还说我吓到你了,我好冤枉哇,明明是爹爹的箫声把我吓得不轻好不好!”
小离正暗自得意于吓唬爹爹一阵,却又故作眼巴巴的可怜状。
江潜欲与小离一同回家。
小离却道,“爹爹深夜不眠,在此吹箫,箫声呜咽,必是不开心了,不如爹爹同我讲一讲,我也是一个大人了。”
“哦?你何时长大了?”江潜一脸好奇。
“妹妹今天都长大了,难道我没有长大吗?”小离一脸不服气。
江潜又是笑而不语。
“爹爹你总是这样不说全话。就比如今天,妹妹想学武功,你却藏了好一些话,不肯明说。”小离一脸抱怨,“爹爹不是常鼓励我们多学些东西吗,妹妹看到你的功夫后,昨晚就不怎么睡着觉了,今天一整天心思全在寻理由上,可是学一门东西需要很多理由吗?我自己也想不出那么多呀。难道不是喜欢就去尝试着做一番吗?爹爹莫不是太小气了?”
爹爹仍旧不说话。
“爹爹!你是不是也有什么小秘密不肯告诉我!妹妹劝我不要问,说一个人的秘密是不希望别人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但爹爹为此不肯教妹妹学习武功,那就是爹爹的不对了!”
江潜看着眼前这个妹妹长妹妹短挂在嘴边的儿子,思绪却飘到了从前。
制陶鬻瓷,
桥头沽酒,
骑马江湖,
快意恩仇,
却是青葱一去不复返,
一声“哥哥”无人唤,
悲声遥寄旧日缘……
“爹爹!”儿子的声音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这武功原是与昔日佳人共同开创的情侣剑术,小水与记忆中的她必然是有关系的,眼下小水与小离,替他圆了旧日之憾也未尝不可……
“此前不是不想教小水,是鉴于我这套功夫一人习练不可,需两人合练才有效果,且年岁太小习练困难,故不肯教授小水。若是小水现今想学也未尝不可,你得配合小水一起学才行。”
“我也要学?”小离一脸诧异。
“当然了,不然妹妹一个人学不来。”
“好吧,为了妹妹,我也学吧。”
“听你这口气,倒像是极不情愿的样子。”江潜叹了叹一口气,“你怎么倒不像小水一样勤奋好学一点呢?这哪里像是我的儿子,一天到晚就想着去疯玩。”
“爹爹,我整日都闷在这个地方,学这么些东西有用什么用?”
“外面的天地没有这里面的好!”
“爹爹不让我去试试,我怎么知道!”
“你还小!”
“刚才你还赞同我长大了呢!”
“外面险恶,你没有一些本领在身如何立足?多学点东西不是很好吗?”
“除非爹爹让我亲眼看一看你这武功怎样,我看看怎样,再去学。”
不得不说,小离的激将法还真是妙。一个晚上,便让父亲同意小水和自己习武,还一睹了父亲舞剑的潇洒身姿,那真是一眼万年。
……
既是拜师,自与平日不同。
小水开始唤江潜为“师父”。
师父所授剑法,以飞星剑术为主,如梦剑术为辅。飞星以刚迅制敌,如梦以柔稳固守。
小水阿离作为江潜的关门弟子,均不辜负后者的悉心栽培。江离乃江潜之子,天资聪颖,师父所授可快速掌握;而小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夫日益增进,更是得到师父的夸赞。其他课业,两者也是远远超于江先生的其余学生。
往后光阴,一切顺遂。
东郊耕作,西皋采药,前庭作诗,后山练剑,闲暇时光,探榫究卯,流光易抛,人不虚度。
当地人皆称先生家的孩子果真与众不同。更有甚者言,此二人极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江潜与白幻儿亦是有此想法。然当事人毫不知情,仍嬉笑玩闹,不肯避嫌。
迎春花已是开过九轮。
这年小水已是十五。
按照古书规矩,到了为小水取字的时候。
“小水,汝已年满十五,按理需由长辈赐字以示成年之意。我处不拘泥于此,你可按照自身喜好自行取字。”江潜于庭前言。
小水想到自己曾经的名——韩梅,感概万千。“我独爱古书上画的梅花,奈何此地气候温和,无期踪影。愿乞字“紫凌”——紫气东来,凌霜傲雪。师父觉得何如?”
“‘紫凌’二字固然极妙,然‘凌’过于冰寒犀利,恐给人不适之感,不若将‘凌’换作‘绫’,一则不过于直白,二则显女性轻柔之态,三则符合汝平日之衣着,汝意如何?”
“师父所言极好!小水从此便唤作‘紫绫’,多谢师父赐字!”
“小水妹妹从此便是紫绫妹妹了,别说,叫得还挺顺。爹,妹妹都有字了,我咋还没有呢?”江离又是在一旁打岔。
“你这个孩子!你还没到二十呢!按照规矩是不能取字的!”
“可是爹爹,我们为什么要守着外面的规矩呢?我们在这里就应该有我们自己的规矩。再者,妹妹都长大了,作为哥哥却还没长大,怎么有这么一个道理呢?”
“瞧把你急的。我是这么迂腐古板的人吗?说吧,你自己想好的什么字了吗?”
终于等到这话,江离便迫不及待地开言了,“我最喜欢的,是每天早上后山练功时轻轻拂过的山风。爹,你觉得‘岚晓’二字怎样?”江离一脸期待。
“山岚的岚,晨晓的晓,倒也十分雅致。但过于阴柔,不似男儿做派。改了吧。”江潜皱了皱眉。
“爹爹,又要改呀。那又得改成什么哇?”江离一脸不满。
“男儿应该胸怀大志,字应有阳刚之气。若是顺遂‘岚晓’二字音,我觉得‘蓝霄’不错,望蓝天白云方有开阔之气。”
“行吧,说不过爹爹你。听着‘蓝霄’和‘紫绫’二字到挺般配,听着挺像兄妹俩的,我接受了。”
江离回头望向妹妹,“紫绫妹妹,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蓝霄哥哥啦,不错不错。”
……
紫绫虽身处安乐之乡,却始终敢忘往日的父母亲人,有些记忆,并不会随着时光而模糊,反而经过时光的沉淀,更加清晰了。
一边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边是养育了自己九余载的再生父母,紫绫该何去何从?
紫绫终于鼓起勇气,叩响了江先生的屋门。
“紫绫,你来所为何事?”江先生在紫绫面前,始终是这么的儒雅。
“我……”紫绫鼓起勇气,“我想出去寻我的亲生父母。这些年来,他们在我的梦里越来越清晰,我没有办法把他们忘掉……”
“傻孩子,没有人让你把他们忘掉,你可以不用藏着掖着,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思念他们。”和善一直挂在江先生脸上。
“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愿意告诉我,你和那块玉佩的故事吗?”
“我……先生一直很奇怪这一块儿玉佩,当初是不是因为这块玉佩才肯救我的?如果是这样,我恐怕让先生大失所望了。我,从来不是玉佩的主人!”
紫绫突然间感受到一阵心酸,她不敢去想,这多年来收到的特别照顾竟是源于这一块玉佩!如果没有这块玉佩,她是不是现在早就一无所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成了罪人,偷走了不属于自己的欢乐时光。她很愧疚,苦涩的滋味不停地翻卷着,咆哮着,摧垮着她这些年建立的自信。
而一旁的江潜,同时也是失去了往日的理智,没有意识到紫绫的异样,而是狂热地要探清往日的情形。
“这个玉佩的主人此时应该和我的亲生父母在一起生活。她一生下来就戴着这玉佩了。她太可怜了。她本是一个大小姐,衣食无忧,但不知那一年到底是怎么了,她家人犯了事儿要被全家问斩,我父母往日受恩于她父亲,便让我和她互换了身份,我被抓后趁机逃走,不慎落水至此。”
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失言后,紫绫字字斟酌,尽可能描述得平静,不让内心的愧疚与酸楚占据心头,对于自己,江先生应该也不会在意,便是一句话带过。
“什么?她的母亲死了吗?”江先生听罢,脸上透着戚戚之色。
“我不知道,但是下了狱的人,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呢?”
两人沉闷了许久。
“先生,这块玉佩对你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对吗?”紫绫缓缓问,怕触动往日这位儒雅先生紧绷的神经。
江先生好像是陷入了一场久远的梦。
“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这块玉,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故人,曾经也有一块这样的玉。”
“也许像我一样,这块玉或许已是辗转多人之手,也许您的故人还是无恙,这些都未可知。”紫绫慌忙安慰江潜。“先生想要知道故人的情况如何,为何不出去好好地打听一番呢?何必在这里悲戚胡乱猜测。”
“不,我立誓过不再出去了。外面的天地充满着太多无奈,还是这里最让人舒心。”江潜摇了摇头,逐渐回到了现实中。
“紫绫,我不反对你出去寻你的亲身父母,你长大了,知道自己要什么,师父不阻拦你。你也是一个可怜孩子,只是外面实在是凶险,你出去了为师不放心呀。况且,你那时还小,还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吗?”
“我知道自己所在的是江国,我知道自己小时候生活在京城。这些我都知道,我可以慢慢找我的父母,只要他们还在那里,我就应该找得到他们!”紫绫坚定着自己的决心。
江潜听罢,只好同意。遂拿出珍藏已久的地形图给紫绫看,指点紫绫走出此地的暗路……
东郊地,柳树下。
白幻儿不舍,“找到父母后,也记得这里是你永远的家!常回家看看!”
江离一脸不满,“爹爹,为什么我不能和妹妹一起出去!我也可以帮助妹妹找她的亲生父母!我可以保护妹妹的!”
“蓝霄哥,这事不怪师父,是我自己决定自己走的。我不能这么自私,找父母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让你和我一起受累。”紫绫一脸歉意。
蓝霄难以想象,这是紫绫自己的决定。为什么一定要走?难道是哥哥对她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不肯带自己出去。为什么!
他不忍离别,竟是回头离去。
江潜淡淡对着紫绫言道,
“分别是常态。愿你找到父母,外面凶险,多加小心,你是女孩子家,更要保护好自己。古书常是折柳送别,今日柳下,却也不想落得俗套,我这有一根常年吹奏的竹箫,今日一折为二,一半于离儿处存,一半给你拿着,也不算枉顾了这些年你俩的情谊。你好自为之。另外,此地偏安,不想染外界之事,无需对外人言此地见闻。”
紫绫接过半截竹箫,随后跪谢两位养育自己多年的恩人。两声磕头声,“多谢师傅师娘!二位的大恩大德,紫绫永生难忘。我一定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替我对蓝霄哥说一句,我长大了,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感谢蓝霄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
离别有时匆匆,有时漫长。短暂得让人想哭,漫长得让人不忍离去,紫绫在有限的时光内都经历了。沿着曲曲折折杂草丛生的地方走去,紫绫与这个地方渐行渐远……
暂别了,人间仙境,暂别了,这个美妙却又不够真实的小天地。
世外桃源本是人心自建,心若有桃源,何处都是仙境。一时的逃避换取来的短暂欢愉,最终仍要还给现实。有些人看清了现实,勇于跳脱,走了出去;而另一些人,却仍在自己构建的美好天地中,远离尘世间的酸甜苦辣咸。但正是酸甜苦辣咸这五味,才构成了我们最美好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