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贵族是不能被称为殿下的，看来是皇室成员，不过贵族的圈子不是商人能接触到的，女孩真实身份他猜不到，之前或许有点好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不害怕吗？”商人问，快死了他只想趁还能说话的时候多说几句，说什么都行。
等待死亡的时候都没人可以说话也太孤独了。平日里等待公共马车的陌生人之间都会交谈几句，开场白往往是天气。
“害怕，不过见过几次类似的场景，很多人都因为我而死了。”
商人当然猜到了这个原因。
女孩接着说：“我活着，似乎只会给大家带来很多麻烦，有人想让我死，有人想让我活着，还有一部分人也不完全是单纯地想让我活着，可能只是不肯让想我死的人如愿以偿吧。大家就因为我，搞得你死我活的。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早点死了，想杀我的人和想保护我的都会轻松的吧，没准还会成为朋友或者依然做朋友。”女孩的神色很认真，是很认真地考虑这种可能性。
商人竟一时语塞，活了快五十年的他竟然一下想不到什么话可以鼓励一下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安慰的话也想不到一句。任何鼓励安慰的话语在那么多人命面前都太过轻飘飘了。
“如果不是我的话，商队大家都活得好好的，还有家人朋友等着你们回去。这些劫匪也活得好好的，去打劫别人也不会一次死那么多。我们商队的辔头还可以和劫匪的老大接着做朋友，遇见了只会一起喝喝酒而不是打打杀杀的……”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
“嗨！他和老熊算什么朋友，最多算个酒肉朋友……”商人连忙解释道，又觉得解释这个有点多余，心思如此玲珑剔透的女孩还能看不出来吗？
还有家人在等着你们回去。是啊，家人，自己温柔的妻子和娇艳的小妾，憨厚的儿子和漂亮的女儿，还有我三岁的小孙子。不久之后，你们等到的不是归来的我，而是一个不好的消息，不要太过伤心。
一诺千金的林先生会照看你们的，生意林先生也会安排人帮忙打理，让他不是那么担心，两个儿子只要中规中矩，一辈子平安富足不成问题。这就够了，自己打拼了大半辈子，能做的已经全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血液不断地从商人身体逃离。
“唉，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能活着挺好的，你说的这些问题等活到我这个年纪了再想吧。”明明是自己快死了，却在安慰毫发无伤的她，商人心中颇感荒诞却感觉理所当然。将死之人已成定局，生者未来才有更多的可能。不过他只能用敷衍小孩子的那种话劝女孩少想一点，最好活得没心没肺、多吃多睡，“人都会有感觉活不下去的时候，好像找不到活着的理由，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个故事不长，您愿意听吗？”
即使女孩不想听，商人人生中那些重要的人和事，改变一生的抉择，已经不由自主的在脑海中浮现，一幕幕清晰的像舞台剧，只不过这次他不是主角，而是作为观众。舞台上的主角是年轻时的他，身材精壮健美，脸庞干净硬朗。大概年轻时的人生才是死前回忆的重头戏吧，怪不得人常说劝君惜取少年时。
“你讲吧。”女孩点头说道。
“洗耳恭听。”剑客也微笑着说道，一边应付劫匪的他对于商人和殿下的的谈话都听到了，不过无暇插嘴。这一年多来胆战心惊的东躲西藏，多次死里逃生让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保护殿下的人身安全上，殿下和商人刚才交谈中表露出的想法自己也是第一次听到。殿下的心思还是太敏感了些，他发自内心地希望殿下可以迟钝一点，神经大条一点，不然心会很累。殿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哄小孩似的对待她，剑客心想。
劫匪还剩五个。
刚才四个劫匪一拥而上，有三个被他一剑穿喉，第四次刺击精准度稍差，只在那个劫匪的脖子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鲜血狂流的口子。在这把无往不利的细剑首次出现失误的时候，他没有追身再补一剑彻底杀死那个惊慌的匪徒，仍然是迈着闲庭信步般的从容步法，退守回殿下身边。
他的手臂抽筋了。
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间，右手手臂突然抽筋，差点握不住剑。他暗暗咬牙，完全靠强大的意志力完成刺击、回收、手臂放下这一串完整的动作，只是精准度和力量实在难以苛求，这也是那个劫匪还活着的原因。
他全力控制下才让右手不发抖，整条胳膊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酸痛感像一波波巨浪冲击着理智，强行控制手臂和身体不对抽筋做出反应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抽筋本身，冷汗一下就爬满了后背和额头。
那句“洗耳恭听”其实是说给劫匪们听的。虽然出现了第一个侥幸从这把夺命细剑下活下来的人，不过他还是那么强大，那么可怕。依然从容优雅，依然游刃有余，刀光剑影之间还能听别人讲故事，说话时脸上的表情都无可挑剔，笑得恰到好处。那一招不完美的刺击似乎不是失误，只是因为他太过随意。
但只有他知道，也许下一次，他的手就抬不起来，或者根本无法刺出有力的一剑，死在诺安王国一群不知名的小贼刀下。
此消彼长，他不能表露出哪怕一丝虚弱和颓势。和野兽对峙的时候，它会像雕塑般一动不动注视着你。可如果你的眼神或动作稍微透露出一丝恐惧和逃避，下一秒它就会朝你扑过来。
剑客的表演毫无破绽，除了脸色比刚才略显苍白，额头上多了点汗水。
生死之间能做到处变不惊的有几人呢？现在是他最虚弱的时候，如果此时劫匪们再次一拥而上，他绝对无力招架。
心脏跳得像是擂鼓！
“冷静，冷静，卡塔尔，不冷静的剑是没有威力的。冷静下来，你可是奥斯因帝国贵族中有名的剑术教师，这些小毛贼还不配杀死你。”剑客在心里对自己说，“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剑会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在生死之间的磨砺中变得更为强大！现在就是突破自己的时候，今天之后，我会变得更强！”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手臂的酸痛感不像刚才那么难以忍受了，开始一点点压榨着身体的力量，积蓄起来准备面对下一次战斗。
事实上卡塔尔的剑术在奥斯因上流社会尤其贵族之间受到追捧，主要还是因为姿态和动作优美雅观。这种卡塔尔家族家传剑术灵动飘逸如舞蹈一般，灵动而不死板，轻盈而不笨重，优雅而不野蛮实在是太符合贵族们的审美标准了，不然也不会让他教导这个身份贵不可言的女孩剑术。
这种剑术被叫做”卡塔尔剑术“。贵族们在比武切磋中如果施展出卡塔尔剑术并举重若轻地击败对手，会获得满场的赞美掌声甚至少女的芳心暗许。
不过这都是过往了。
这一年多的生死逃亡中，他手中的细剑已经因为磨损钝化更换了好几把，洞穿了一个又一个生命。他的剑术经过一次次脱胎换骨，如今已经完全是收割生命的镰刀而不是取悦于人的舞蹈了，除了动作依然优美，只是这份优美融入了一段凄惶的旋律，像一曲挽歌。
剑本凶器，剑术本是杀人术。
如果我左手使剑也能有右手的威力以后遇见这种情况是不是就不愁了？都不用达到像右手一样的程度，有七八成威力就行。卡塔尔防范着劫匪将要来到的进攻，转转脑筋还想到了变强的新思路，不由佩服自己脑子灵活思路清奇，他感觉自己已经冷静了下来，心中也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和恐慌。
商人的故事已经开讲了，这种状况下卡塔尔没法分心去听。
希望是个好故事，让殿下听了可以少想点事、多吃点饭就最好不过了。
摒除其他一切想法，卡塔尔全部心思都凝聚于手中细剑之上。
心境已空灵。
无我也无他，唯有手中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