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很低,空气中已经可以闻到泥土的气息,但雨还没有落下来,正值八月酷暑,高温和湿度让这片林子像蒸笼一般,闷热得汗都出得不爽快。
衣服黏在商人肥胖的身躯上,说不出的难受。此刻他也懒得抱怨什么,接过商队里随行伙计递来的蓑衣,夏天的雨往往来得又急又大,下过雨后林中的小路势必泥泞难走,商人皱起了眉头。
“让大家加快速度,就要下雨了,”商人对递给他蓑衣的伙计说,“林子里也没有避雨的地方,大家辛苦一下。”
“嗯嗯老板。”伙计点头称是。
商人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最近大家都辛苦了,应该今晚就可以轻松了,今晚放开快活,喝酒、找女人都算我的。”
伙计眼睛顿时亮了,本来因为闷热的天气蔫了吧唧,一下子腰杆都挺直了,兴奋地连声称是,头点得像捣蒜。尽管在这次的商队中他只是个伙计,但是在茶药古道已经行商十年的他走这条道路绝对是驾轻就熟,说起来老板自从生意成了规模不亲自带队走这条路也有二十年了。
大约两百年前,诺安王国的商人打通了从诺安王国北部进入奥斯因帝国的通道,那时候诺安王国还是卡文迪许家族的皇帝主宰一切的卡拉曼帝国。在那之前两个国家之间横亘着巨龙般的山脉,犹如天堑,阻隔了两个国家。商人天性逐利,既然先驱们开辟了道路,通商自不必说,这条改变了两个国家历史发展轨迹的通商之路被命名为“茶药古道”——茶叶和药材是当初这条道路上最常见的两种通货。
这次一路上不寻常的地方很多,但伙计不想深究,该他知道的老板自然会告诉,比如他已经知道了这次“朝圣”的终点就要到了。老板亲自送货当然非同小可,这一路上老板明令禁止喝酒外宿,戒酒又戒色的远行私下里被伙计们评价为“朝圣”。
货物完整送到不出岔子就好,这一个多月来老板的精神始终像绷着一根弦,他能感觉到,所以他不敢大意。这次的队伍里都是商人手下的精锐,关于酒和女人的禁令大家只是私下牢骚两句,没人敢真的犯戒。
只要事情搞定,回去路上,酒和女人还少的了吗?伙计想到自己一路上过家门而不入的老相好们,心情更跳脱了几分。
“兄弟腿上加把劲儿嘞——”他转过身冲队伍后方喊,“今晚就到站嘞——有酒又有妞嘞嘿!”与其说喊更像是唱,还唱得中气十足音调飞扬。
没有预料的欢呼和闹腾。
不对劲!不对劲!大家不该是这个反应啊,一个个是没听懂还是热傻了?伙计心想他妈的就卢卡这酒鬼听到终于能喝酒了哈喇子少说得流一尺长。他看向卢卡,卢卡并没有看他,笔直盯着前方,他顺着卢卡的视线回头——
有人。
大概五十米外站着几个人,很明显不是附近的居民,他们站在那里,面向商队,伙计觉得他们似乎等了很久,等着商队出现。
商队停了下来,队形默默变换,不需要发号施令,每个人都知道要做什么,没有人开口,他们还不知道那伙人的来意。
他们慢慢走向商队,总共七个人,为首的是中间那个人,看起来很年轻,七个人只是信步走来,步伐并不整齐划一,却有一种协调感,像军人。商人初步判断。
他们走到离商队头部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商人松了口气,他已经感受到了压迫感。
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抬脚,横成一排的队伍就动,他停步,队伍就停,不需要说话,不是一般的军人,商人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走近了才发现中间的那个年轻人似乎比想象的年轻,说是少年也不为过。身材修长挺拔,干净清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黑头发黑眼睛,是个东方人。这七个人的好像都挺年轻,不过商人没有因此放松警惕,他身旁魁梧壮硕的中年男子看向他。
他微微点头小声说道:“老熊,先问问来路,能用钱打发最好。”老熊是他最信任放心的辔头,信任和放心这两个词汇太单薄了,没法承载他们年轻时一起走过的桥和路,吃过的饭和苦,老熊是商人那种可以托付老婆孩子的朋友。本来老熊可以和他一样,娶几个漂亮女人,做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富商,年轻时卖命打拼不就是为了上了年纪后能安逸享福吗?
很明显老熊不这么想,商人的身材早就走形,低着头凸起的肚子都挡住了脚,而老熊除了头顶上的上少了点头发,下巴多了短须,块头比年轻时还大了几分。
在茶药古道摸爬滚打三十年的老熊,风浪也见过不少,是茶药古道有名的辔头。他向前踏出半步,开场说辞不用经过脑子。
老熊正要张嘴,倒是对面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率先走出队伍开口了。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他贼兮兮的眼珠转了两圈,抓了抓脑袋,声音低了很多“那个……你们能听懂卡拉曼语吧,听不懂我用奥斯话重来一遍。”
任是老熊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种操作,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小个子身后的同伴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中间的那个少年尴尬地垂首捂着额头。
看见他点头小个子嘿嘿笑了出来,嗓门又大了起来,“能听懂就好,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要是不给钱,管杀不管埋!”
轰隆一声惊雷,配合小个子的话让商队人人变色,老熊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小个子浑然不觉,扭过头得意洋洋地笑道:“老大,是这么说的吧?”那表情像是考了好成绩的孩子冲回家把成绩单举到父母面前,就等着被夸呢。这是他上个月跟着老大去看东方人的戏剧学的台词,第一次听到这台词他就深深爱上了这几句简单直接的宣言,记在小本本上一直等能用得上的场合。
少年强忍着尴尬和无奈,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效果挺好,很熟练啊乌鸦。”
乌鸦,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乌鸦笑得更得意了:“那可不,练了好多遍呢!”
老熊可笑不出来,看这意思是遇上收过路费的了?怎么可能!几十年了老熊可没见过穿着齐整的黑色轻薄制服,连靴子都统一的劫匪。只是这些人胸前领口都没有徽章或者标志,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来路。只能随机应变。
雷声低沉地轰鸣,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
“各位朋友,相逢是缘,我们只是挣几个辛苦钱的喽啰,认识各位是我们的荣幸,一点意思请诸位喝酒。”老熊话说的客气,语气不卑不亢,说着把一个准备好的荷包扔给了乌鸦。
乌鸦接住荷包,打开数了数:“啧啧啧,你们还缺人吗,我也想跟着你们挣几个辛苦钱。”屁颠屁颠地把钱袋交给少年,小声说:“老大,诺安银币,三十个,真是大手笔。我数了下,一共十九辆马车,可以回去交差了吧,眼看要下雨。”
少年在手里惦了掂分量,沉吟了一下说道:“不着急,看看他们运的什么货。”
“好嘞。”
乌鸦又走了过来,一脸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买路财收到了,当然不能再挡各位的路,咱们江湖再见哈。就是我这人好奇心重,想知道你们车上运的什么货物。”
后半句话让商队的人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很明显商队里已经有人对这个小个子很不满,他们可不是没牙的兔子,很不满的意思就是他们想给这个小个子点教训,增长一下人生经验。不过没有人动,他们在等老熊的指示。牵着一匹马的辔头,可以让马跟着你走,作为一个商队中“辔头”的那个人,永远是这个团队的主心骨。这个人需要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也要三教九流黑道白道都有朋友人脉;既要随机应变,灵活变通,也要关键时候杀伐果断壮士扼腕。何况老熊十五岁第一次走这条茶药古道,摸爬滚打三十余年,不是一般的辔头可以比的。
“药材。”老熊回答。
“只有药材?每一车都是吗?”笑容还挂在乌鸦脸上。
“只有药材,每一车都是。”老熊语气保持平静,但是心里已经知道今天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了。他站在那里,腰杆挺直得像一杆枪,麻布短衫下的肌肉似乎更鼓胀了。
乌鸦慢慢走向队首的那辆马车,好像对商队里这些汉子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浑然不觉:“是吗?我瞅瞅。”
“这不合规矩吧?”老熊的语气已经变得冷冽。
“规矩?什么规矩?”乌鸦确实不懂有什么规矩,不过也没停下步子。
规矩就是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不论山贼马匪海盗,收了过路费就让路,也甭管人家运的什么货物。杀人劫财又掠货这种一锤子买卖轻易不能干,干了就是坏了规矩,不管在哪一行,坏了规矩都要付出代价。乌鸦收了钱还要好奇货物的行为让商队觉得这个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小个子和他的同伙想干次一锤子买卖。
乌鸦距离马车还有几步的时候,一个影子从商队队伍里冲了出来,像支离弦的箭,靶心就是乌鸦。手从小腿旁一抹,短刀已经在手!
电闪雷鸣!
黄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片刻间,雨势就变大了。
“卢卡!”伙计没忍住喊了出来。大概十分钟前他本来想看到卢卡这个酒鬼留着哈喇子的傻样,可十分钟后看到的却是卢卡倒在地上,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喝口酒了。
卢卡握着短刀冲向那个混蛋,可是只是一个闪电的时间,卢卡已经趴在地上,右手被反剪,那个混蛋一个膝盖放在卢卡的背上,手里把玩的是卢卡的短刀。伙计完全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
两边已经动手,乌鸦的伙伴们却没什么反应,唯一的动作就是拿出了雨伞,撑开。黑色的雨伞,符合这帮人的色调。
“卢卡,不要冲动。”老熊先开口了,卢卡的身手他很了解,要在一瞬间就放倒卢卡,整个商队中也只有他能做到。虽然一开始就没有小瞧这七个人,但那个小个子委实让他暗暗吃惊。小小的个子,身材也偏瘦,圆圆的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却能在瞬间爆发出如此强的能量。
“没错没错没错,不要冲动啊,冲动不好的,冲动不对的,冲动是魔鬼啊。”乌鸦换了个姿势,直接坐在了卢卡背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前,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头发,才接着说:“不过,他现在也没法冲动了,不是吗?”卢卡的短刀被他抛起又接住,在空中带着雨水画出一道道弧线。
“哎呀真是的,我只是想看看货物,至于动刀子吗?你看看多危险啊!不给看就直说嘛,我又不是不讲理,看现在搞的多不好,还显得我这人不对。”乌鸦话痨的属性被卢卡的进攻激活了。
此时卢卡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身体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张脸都贴着泥泞的地面。老熊看出来他拿刀的右手已经脱臼了,这个小个子还算留情,没直接折断。
商队已经不再平静,卢卡的处境让他们担心又愤怒,手已经按在了武器上,对面只有七个人,整个商队能打的汉子接近三十,人数上有巨大优势,只是动手的话,第一个死的一定是卢卡。
“我为卢卡的莽撞给您道歉。”商队的辔头讲话了,这么大的雨伴随着雷声,必须要大着嗓门说话才能听到。如果要开打,不用老熊喊,只要他一个动作,他身后的汉子们都会像恶狼一样的扑出去。他们有的连蓑衣还没来得及穿,好在已经提前给每辆车的货物盖上了防水布。
“冲动莽撞?您开玩笑了,如果没有辔头的授意,他怎么敢擅自行动呢?不过也对,是我也得派手下试试水啊,谁不心疼钱啊。你说要是几个装模做样的小痞子都能在您手里拿到钱,哼哼,”乌鸦鼻子发出两声冷笑,“那不是有损您的威名吗?哈斯勒先生。”
老熊心跳漏掉了一拍,虽然他表面依旧镇定。
哈斯勒是他的名字,在奥斯语中意为酒杯,奥斯因帝国是个热爱美酒的国家,在奥斯因,不论让你高兴或者悲伤的事,都可以是你举起酒杯的理由。
他们知道老熊是谁。
在这个没有相机和照片的年代,初次见面的人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不是恶贯满盈画像贴满整个国家的悬赏通缉犯的话,那只能说明他知道自己要见的是谁。
老熊完全确认了,这帮人不是在等过路的倒霉商队,等的只是他们,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溜走了。
对方对自己显然了解很深入,自己对他们却一无所知。事态的发展可能就掌握在自己手上,也可能自己根本无法把控,但此时此刻,就是一个商队里的辔头,承担责任和体现价值的时刻。
“什么威名,就是在茶药古道上混口饭吃而已。科尔河以南,到这片青云林的边界,过路费一直是一个叫做野火帮的帮派收的,野火帮的几个当家的我打过交道。各位真正的来意,应该可以明说了吧。”
说实话老熊并不觉得真动起手来只靠这七个人能把整个商队都干掉,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七个人的来历和目的。
七个人人中那个为首的少年走到了乌鸦面前,说到:“起来了,乌鸦。”他亲自把趴在地上的卢卡扶了起来,卢卡心里充满了恼怒和羞耻,但是在这少年面前却完全没法发作,像个木偶一样被摆布。
东方少年抓着卢卡的胳膊猛然上推,疼得卢卡发出一声惨叫——卢卡的脱臼的小臂被接上了。从乌鸦手中接过卢卡的短刀,刀尖向内,刀柄向外,递还给卢卡。举止礼貌,动静自若。
他在表示自己的善意。
“哈斯勒先生,茶药古道上最好的辔头之一,久仰。自我介绍一下,执行局特鲁德市分部第三组组长,云雀。”第一句话就自报家门
——开门见山。
“云先生,久仰。”老熊有点诧异于少年的直接,但似乎他们没有什么恶意。他脑子高速运转,先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执行局是什么?好像在哪里听过,老熊正在脑子里努力搜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云雀轻轻笑了一下,说道:“不是,我不姓云,云雀是代号。”
“不好意思,云雀先生,”老熊坚持称呼他为先生,语气也很客气“不知道各位在这里等我们,是有什么事情吗?”他其实很想直接问执行局是什么的。
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东方少年眸子黑得像黑珍珠一样,不含一丝杂质。乌黑微长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
“执行任务,任务已经结束。我们就此别过。再见。”
“再见。”老熊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也想早点打发走这伙人。
“对了,哈斯勒先生,商队十八辆马车怎么变成了十九辆?”云雀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听到这句话的下一秒,老熊眼中精芒暴涨,身上散发出压抑不住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