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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女

辽阔的地底平原在萧仙贵面前一字平开。刑天平原被神秘白光照耀,一种纯净凉燥的光芒,冰凉胜过三秋月光。起伏如浪的地下平原铺叠层层鱼类、贝壳类以及其他生物骨骼的化石,已消亡的文明种族崇拜的湮灭神魔雕像和太古时期的建筑零散散落各处。这片太古地下平原在千万年前还是一片碧涛汹涌的海洋,沧海桑田,无以复加。西边一座骷髅古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五獠城,南方獠蛮王城,今时看来不过村落大小。獠蛮人纹面黑齿,喜人肉热血祭祀五獠神,祭祀王獠母古蟒纹身,青虎长尾,披着夜枭羽毛与人骨制成的衣袍。五獠城在初代獠母指示下用俘虏的骸骨筑起了这座骸骨古城。萧仙贵从太古巨兽颅骨张开的兽口城门走入这座史前废墟,泥石与白骨支撑着低矮的简陋平房,锋利的石刀与兽皮散落狭小弯曲的街道角落。他惊诧地发现城外的前尘河竟然还缓缓流淌着冷暗的河水,散发着一股腐朽人性的恶臭,人性河流的河面上断断续续漂流着人类的面孔,厚薄不一的嘴唇微微张合,似困在陆地上等待死亡的鱼,呆滞的眼瞳凝视上空幽白光芒,等待一道永不会到来的救赎之光。

前尘河在刑天平原西处万丈断壁前飞落幽冥地下,瀑布的下方淹没于深幽黑暗之中,惟有轰鸣声如暗雷滚滚。

萧仙贵想都不想,纵身跃下断崖。

暗秽幽冥的狱坟古海一波万顷,波涛之下隐藏无穷无尽的噩梦秘密。阴暗诡浪中时见海怪小山般的身影游弋翻身,搅起一个个雷鸣阵阵的大漩涡。暗波汹涌的鼓荡发出低沉涛声,起伏曲折的海岸把红色沙滩送给了澎湃的波浪,沙滩上全是太古时代已经灭亡的海怪的残骸遗骨。

萧仙贵眺望遥远的海天交接处,那里一道海气翻滚如龙蛇,虚渺海色中三世海门的幻影若隐若现。现在还来得及,他想道,假若那扇海门完全降临现世,那太阴原蛇的真身便会通过此扇时空大门来到此地,届时,这个星球恐怕会像鸡蛋一样被它的巨身压得扁碎,二十八星宿这片星域将会荡然无存。

“秽衣神!”萧仙贵站立沙滩上轻声呼唤。狱坟古海深处传来一声长吼,一时间,所有在海面游弋的巨鳞海怪四处逃命,阴暗的海面登时被一种怪异的死寂笼罩。一道庞大无匹的阴影在海面慢慢地浮现,片刻过后,整个海面突然沸腾起来,洪波激起千尺巨浪,大地颤摇。待一切重归风平浪静后,填满整个狱坟古海面的巨影蓦然消失,萧仙贵内心一凛,猛地将身往后一转——只见一名浑身滴着水滴的黑色小女孩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这名小女孩六七岁左右,皮肤漆黑如碳,一头怪异的长发从她头上垂下,延入身后的黑暗,宛如黑色长蛇,两只眼神赤红如血,饶有趣味地看着萧仙贵,嘴角挂着一抹妖艳的笑容。

“秽衣神,小女孩的形象还真的和你格格不入。”萧仙贵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只黑暗妖兽在参宿星斗也只不过类似小蜥蜴的小生物,同样的存在,在这个世界却成为一个为祸万年的深渊古魔

“星宿王,你是来送我回家?”

“闭嘴!”萧仙贵冷声喝道,“三世海门几时出现在这里?”

“在我被三太子盘公麟他们囚禁于此前就已经出现了,那时它还是镜花水月一样的影子,如今已有一部分探出这个世界了。”

星宿王飞身掠过狱坟古海上空。三世海门近在面前,远在星空之外,但假以时日,对折的时空一旦交触,这扇空间巨门的实体将会从另一边浮出。他谨慎拿捏力度,假若全力以赴,二十八星宿的星辰神力恐会将这个星球撕成碎片。角、亢、氐、房、心、尾、箕,青龙七宿所有的星辰神力从他体内升起,他手掌开开合合,将凝集的星辰神力准确地投入这片星域的外围,一个时空巨浪凌然翻起,将三世海门远远打开,只见海门的远影摇曳如水中波纹,逐渐消失不见。

三世海门下次到达刚才的星域距离至少也是万年以后了,他略作估计,时间已足够了。

黑炎蛇形妖物从狱坟古海迅雷般穿过星宿王胸膛。萧仙贵浑身一震,有点难以置信地捂住胸前伤口,虽然星辰神力立刻让身体复原,但是太阴黑潮的黑火此刻正在体内燃烧,侵蚀、污染纯洁的星魂。下方的狱坟古海狞笑地翻开另一张真面目:无数复齿层层交叠巨口内壁,无数黑炎蛇形触手从中探出,这些触手合嘴如枪,开口如蛇吻。从上望下去,整片海面似一朵异形化的向日葵妖花。

太阴原蛇的太阴黑潮与秽衣神结合的异种妖神,若非如此,区区秽衣小神怎能伤得了他?萧仙贵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黑火。几十道触手从下方伸到他身上,将他死死缠住,往那张噩梦的凶饥深渊拉去。萧仙贵摧动净世星光,身上触手纷纷化为灰烟。他聚集白虎星宿的参宿星力于手掌上,从天而降,一掌将全部的参宿神力拍入异种妖神口中。异种妖神并不打算坐而待毙,一股虚空黑炎从朽暗喉口喷射而起,同时,无数触手从他身体两旁与后方朝他攻去。借着参宿星力,萧仙贵将虚空黑炎硬生生压回异种妖神长满利齿的口喉,神威的星力在妖神体内涟漪荡散,完成这攻击的片刻之间,他至少也承受了来自三十多条触手暴雨般的贯穿、抽打闪击。

异种妖神浑身一颤,最后的悲吼耗尽了它最后的一口生气,恶心妖异的躯体慢慢石化,传说中的狱坟古海自此消失,此地唯有一座的异形妖神石尸,其形体将近千里之大。

萧仙贵落在妖神石尸上,脚态跄踉,目前为止的攻击令他痛苦难言,清除体内虚空黑炎需要一段时间。他大口吐出粘稠黑炎,略微调整气息,在这最虚弱的时刻,一根黑刺无声刺穿了他的胸膛。原来是之前的黑色小女孩。秽衣神偷袭得手,露出满足的妖异笑容,很快化作石像。虚空黑刺双头收缩,直到整根刺缩入他胸内突然猛烈爆炸,其威力不啻于引爆一颗星辰。星宿王大叫一声,扑倒在妖神石身上,虚空暗能的爆炸引发体内其他黑炎,令他全身冒起了虚空黑火。他深知此时已深受重伤,当下强行运用朱雀星宿的神力将黑火镇收在体内。

刑天平原的前尘河传来妖魔的嚎叫,一声接着一声,那些人性污秽沉淀物所化的妖物此时纷纷爬上河岸。星宿王不想再恋战,化身一道星光往黑暗上空疾射而起。

中午,白日隐于阴云后,天色灰淡。

盘鲛人狮心法师站立断崖的镇火魔神下浮想联翩。几天前秽衣使者的开海入渊之后,他第一时间求援,少昊王不在王座,执政王盘欢拒绝了他派遣联合舰队支援龙鲨岛的请求:‘如果敌人一手能将大海分为两半,那我们的舰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他同时也指示其余的三十名镇海法师前往这里共迎大敌。

那神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此人独闯龙鲨岛,轻而易举便净熄镇火魔神手上燃烧了几千年的污秽恶火,继而划开海面跃入了虞渊之门,如此神通实是前所未闻。他为何要净熄污秽恶火?在举手之间便制住了岛上所有的镇海法师,却为何不趁机痛下杀手?

这时,一颗从深海冲天而起的五芒巨星打断他的思维。五芒巨星坠落在镇火魔神石像不远处的空地上。星光散尽处,只见秽衣使者静立不动,浑身散发诡异气息。其他几位守护法师听见声响也及时赶来。所有的镇海法师同列一排,如临大敌。秽衣使者浑身一颤,一手紧压自己额头,经过短暂地极力忍耐之后,不甘心似地长啸一声,面庞猛地上仰,只见一道黑色火焰从他额头挟带风雷之势喷射而出,去世不绝,一举冲散了天上的层层厚云。黑焰喷尽,他力竭昏倒在地。镇海法师们戒备地走过去,只见秽衣使者双眼紧闭,全身肤色呈现古怪的淡黑色。

“骊渊海母庇佑我们!”狮心法师双手一张,深海法术召唤出一把巨剑,他头顶上方从虚空中伸出几十把不同的法力武器,所有武器的尖峰瞄准的目标只有一个。其他法师纷纷祭出最强杀手锏。断崖一时间光芒四射,强横的法力鼓荡不绝。

就在此时,狮心法师发觉天色一暗,抬头一看,骇然发现龙鲨岛不远处的海面竟然升起了一面百丈巨浪。巨浪之高,隐约凌过天上四散的乌云,巨浪前方,一只浑身散发七彩光色的风鲟凌空盘行而来,麻姑清脆的声语将她的要求清晰地送入各位镇海法师耳内。

“交出那位男子,休得伤他一根毫毛。”

狮心法师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这样的海啸倘若落下,别说龙鲨岛,千里之外的陆地也会难逃淹没之灾,少昊国王城深海之心将会首当其冲。

“风鲟幻兽,号令七海,绝对不会错,那是曙光神女。”来自树族的龙树法师用他似木板摩擦的语韵低声说。

曙光神女!狮心法师惊疑地仰望麻姑,不知骊渊海母座下神女为何会与秽衣使者联手。传说中南海之外浩瀚海域上空有座曙光神岛,那是骊渊海母的圣地,守护该岛的便是曙光神女,但是海外仙岛与神女只是神话传说,至今为止从未有人在海外找到那座浮空岛,更别说曙光神女本尊。

所有的守护法师不约而同地收起了法术,曙光神女是骊渊海母座下神女,无论是否海母信徒,在大海上谁都无法违抗她的意志。

深梦如海,海水冰冷胜雪,柔和的幽蓝光影散发一阵阵黄梁未熟的清香。天上仙乐盈空,群星飘渺,他也只不过是佛陀手掌上一颗白露。他捧着一团水晶火焰从天而降,而它的火种,早就在黎明纪元经由一只玄鸟苞育成一颗璀璨的星卵,被选中之女吞下。巨蚌之门徐徐而开,人性的子宫晨曦与海气蕴结,吞下从天而降的水晶火焰,它将在悠久时光的流逝中凝结成一颗未来的珍珠。

萧仙贵缓缓地睁开双眼,悠闲恬静的午睡时光总是非常短暂。他背靠希夷塔白玉雕栏,曙光岛美不胜收的绝景尽收眼底。偏东处一片樱花林灼灼辉辉,樱花潭轻打层层落英沉落的细浪,麻姑细心为一条通体透明、深红内脏似琥珀可见的朱蚖处理尾部的一道小伤口,涂抹的膏药粉红色,却不溶于水。萧仙贵在岛上静养的这几天,发现这位名叫麻姑的海精灵医技精湛,用药极为神妙,岛上那些奇珍异兽、树木花草的伤病全仗她方得无恙,自己的身体也是多亏她细心照料才能恢复得如此快。

神女生涯原是梦,他开始出神地眺望天际的云霞,连麻姑端着一杯冰镇百花汁上塔来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你的医术从哪里学来?”萧仙贵接过递来的百花汁问道。他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神没有星光,却比星光还要遥远。麻姑坐在白玉雕栏的另一边,海风吹拂她的长发,牵引了另一人的视线。

“从那些藏书室的医书中学到的。”

接下来两人之间迎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萧仙贵,你打算要去哪里?”麻姑问,她知道面前这男子的身份,但是她对星宿王的这个尊称有种天性的排斥,一旦用上这个称呼,她永远都无法接近这个孤独的男子。

萧仙贵看了她一眼,一下子回答不上来。他从未考虑这个问题,因为鲜花从不会问过园丁的归属。

两人之间,惟有海风如水,涛声如歌。

天际间一道青色影子朝曙光岛飞来。青鸟从神话的彼方而来,轻如一缕风烟,羽冠如火旗,纹彩明耀,佩文背礼,七色长尾似云纱缓缓伸展,白喙啄着的一卷书信上的五色草叶绳带尚有晨露的清香。它绕希夷塔三匝,长啄微张,将书信送至收信者手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清啼后振翅离去,它的啼鸣似清风吹拂水晶风铃的玉音。萧仙贵展开书卷细读,只见他俊雅的面庞闪现诧色,他将书卷收入怀中,跃下了白玉雕栏。这时,他突然站立不动,看不出是犹豫,期待还是沉思,或者三方都有。麻姑静静地注视着他站立不动的背影,他的背影像一团凝固的火焰。他回头看了看麻姑一眼,没有说出内心的话语。两人凝视彼此,无声胜有色。直到星宿王纵身一跃,化作天边一朵云霞,一颗远星,这时,两行清澈的泪水方才从麻姑眼中滑落。

盘崇祖眺望天边那缕长长的青烟,他从史诗《靖海战歌》中听过它梦幻的啼声;从古画《镇海龙图》中看过它穿越神话国度的身影。神使青鸾,当年千神树那些传说的后裔们正是在它的带领下加入英雄王讨伐秽衣神的盟军。如今,它那不沾半点人间凡尘的清啼又是为谁而鸣?

他整理了一**上灰袍,收隐金光的海魄晶如同一块平方无奇的岩石,这让他的海魄法杖不至于太显眼,孤身上路的他,这副远行僧的装扮确实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骚扰——拦路抢劫的强盗存在于所有的时代。他迎着朝阳翻过荒枯的食骨山,小心避开栖息期间一种名叫山蜇的果冻状怪物,这种怪物巴掌大小,贴地爬行,淡青色凝胶状背部的另一面则是长满锐利的针齿;当他背对落日从石栈古道走出盘肠云岭时,几乎误入盐婆的阴梦,这种蛰伏深山云岭的鬼物用它带血的夜啼在山林中制造出一团团迷雾梦境,当旅者误入其中,从血肉到魂魄,他的一切都在阴梦中被消化得一干二净。

食月坑位于秦岭以东,盘崇祖站在天坑的边缘,面前深坑之阔极目难尽,脚下阴霾凝结的渊底更是窅深不可测。今夜的白月周围环绕三颗颜色各异星辰,四星争光斗色。传说‘星罗乱陨’之前的夜空仅有孤月一轮,有时如湾钩,有时如玉盘。星灾时代,这轮孤月堕落地面,食月坑便是当时那轮月亮坠地砸出的深坑,那轮孤月至今仍然沉眠于食月坑底。

盘崇祖吊古思今,内心叹息一声。夜风迎面吹来,从食月坑黑暗深处传来若隐若现的风铃声,一点淡白色的光芒从坑底浮现,缓缓升出面前这片深浓的‘黑海’,那是一艘在空中轻缓滑行的绿宝石月牙宝船,船体晶莹澄透,内有卷云流动舒卷;首尾弯翘,上头各悬挂一个白银风铃,在月白下散发出霜雪般的清光。船中屹然站立一位月疆兔人,肤色淡白,明镜般的眼瞳锐利且宁静,大耳斜竖头后,犹如一顶分叉法冠,每只耳朵各挂三个黄宝石耳环,身上华美的短袄与长裤点缀精美的树枝纹宝石衣饰,外披青色羽衣。他一手结法印,手印上方放置一只空空如也的白玉碗;另一手执桂木拂尘,时不时用力拂甩一下,口中呢喃着轻歌般的法咒。

盘崇祖感到皎洁月色中蕴蓄着一股清深的法力波动,在夜空中共颤如蜂鸣,当下屏声敛息静候。月疆兔族属天外种族月族的旁支,原居月亮上的广寒谷地,星罗乱陨之时与月亮一同坠落深坑,仅有少数族人在那次坠天星灾中幸存下来。少昊王曾经在深海之心中遇见此族的贸易商人,他们与其他种族商人一样,为了天下闻名的少昊特产——深海宝石与龙绡丝绸而来。他们身上的银白绒毛早已在远古时代便随着心智的开启而退化,如今仅在手背上遗留一小撮这种物种进化的印痕。

半个多时辰过后,法力颤音已如暮色中最后的一抹余风,月疆人手印上的白玉碗装盛着半碗清露水。他左右扬动拂尘,敛神收法,将这半碗月华小心地放置船首古木莲花台座上,再将飞天宝船停驻盘崇祖身旁,下船行礼互通名姓。此人名叫慕容河山,来自月桂神殿,每逢月夜,月桂神殿的神道士便轮流从坑底的广寒宫升空作法,凝取月华清露。

“月亮坠天,奄奄一息的月神广寒仙子在进入永夜长眠前告诉幸存下来的我族远祖——当月华清露注满整个食月坑,预言的四尾流星坠地,她便会再次苏醒,化作一颗琉璃桂花树将月亮送回天空。”慕容河山注视着飞天宝船上的那半碗清露水,仿佛里面装满了七大海洋的海水,若非七海海水的水量,又如何能填满这座天坑。

“每逢月夜施法仅得这半碗清露,何时方能注满这无底深坑?”

慕容河山摇头表示难以估计。

“这近万年来,我族一直持之以恒,父辈前仆,子孙后继,子子孙孙接力至今。”他极目远眺,宁静的眼神有一团燃烧了近万年的火焰,“逝去的前神道王总是训诫我们——文字一开始只是刻画在山洞石壁上的幼儿图画,如今却成了一首首金玉般美丽的诗歌。归家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当深空化作白露**之时,便是我们子孙回家之日。”

月疆先祖编造这个神话可谓用心良苦,盘崇祖心想,家在山河破,假如举族上下被一个共同目标凝聚在一起戮力奋斗,那这股坚韧卓绝的精神确实可以确保他们挺过黑暗的星灾时代。他心神一转,盘鲛族何曾不是因有圣祖神上陆救世的太古神话作为纽带与支骨,才能够从无数灾厄与奴役的深夜时代中迎来黎明,成为星罗乱陨之后的文明火种。

“很少有盘鲛人愿意远离近海区域,跋涉千里深入这片大地的腹心。”慕容河山看着面前这位白眼白发、尖耳长身的蓝肤鲛人,见他英气逼人,器宇轩昂,有意与之结交,但是盘崇祖婉拒了往游广寒宫的诚邀,慕容河山知他有要务在身,便不再勉强。

“你我先祖曾有一段并肩作战的情谊。”慕容河山说,“我族史书《月华记》中记载当年的神道王慕容望月率领飞空舰队前往南海加入英雄王讨伐秽衣神的联合军队,‘千人去,百人归’,原文如此书写,那是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恶战。”

“当年若非神道王慕容望月的飞空舰队,那场战争很难取得胜利。”盘崇祖点头说道,“正是慕容望月挡住了秽衣神那些飞翼尸兽的攻势,确保了天空的安全,联合军方能全力应对来自大海的攻势。”

“唯一遗憾的是。”盘崇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露出打趣的神色,“你们将飞空艇造船技术列为国家机密,别族他国无从窥得其中奥妙。”

慕容河山哈哈一笑,“话说回来,你们盘鲛族运用海魄晶能源的技术也是一样讳莫如深。”

两人相对大笑,至此时,两人内心均已隐约猜到对方的身份。

“食月坑远阔又没有桥梁,且恶兽潜伏,不如我渡你过去。”慕容河山提议说。盘崇祖当下称谢。

月牙宝石船轻灵无声地往食月天坑的对面滑行。

猊鱬从月光难以照及的天坑阴影处跃出,发出类穴狮的吼声,急速朝正飞越天坑的月牙宝船凌空游来。这种怪物体长六七米,狮面鱼身,刃齿外露,头身覆盖泛着黝黑亮光的坚硬骨骼,它在月华中连连跃动,强力巨型的体格每次扭动都散发吞食山海的汹汹气势。盘崇祖曾在南海上见过龙王鲨如何一口将小岛吞下;也曾目睹溟鲲在烟海飓风中化作天空云鹏,但此时眼见这飞空鱼怪朝他们的月牙宝石船凌厉无比地猛扑过来时,内心依然有些揣揣不安。

“无妨,猊鱬虽然凶猛,我们早有万全应对之策。”慕容河山说道。

“空中游走的怪鱼,将天空当作大海的宝石船,食月天坑确实是一个独特的世外国度。”盘崇祖微微一笑,盘鲛人特有的敏锐的神经察觉到一种黑暗低语的回响,他极力凝视食月坑对面的暗幕,却什么也看不到。

“倘若这就让你大为惊奇,那下次前来广寒宫游赏数日,你会更加觉得不虚此行。”慕容河山说道。面对这情形,他神色看似轻松,左手却快速地变换多个法印,最后右手拂尘一扬,悬挂船首尾的银色风铃发出悦耳铃声,声波绽放出一道道彩虹的光彩。猊鱬好似极为忌惮这种法术声响,它来势一滞,发出几声震荡月空的狮吼,将巨身一翻,消失阴影之中。这几千年来,神道士几乎每晚都要面对这种深空巨鱼的威胁,几千年的战斗令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只要不太过接近阴影处,猊鱬的攻击很少能成功。

“猊鱬常潜伏阴影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袭击它的猎物,一般很少进入光明的区域。对我们而言,猊鱬王才是唯一的恐惧之源,但是它在五百年前被我族击败,遁入了阴影界乡,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了。”慕容河山说。

又一匹猊鱬从右下方跃过月牙船的上方,巨型身影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在船的另一方,三叉尾鳍翻扬起一股劲烈的狂风,吹刮得宝石船左右晃移。此时船已飞浮至天坑中央,宇苍澄廓,不知是高处的月光冷如霜雪的缘故还是夜风太过冷冽,令静谧的夜色如此清寒爽神,孤鸿的只影飞过西斜的白玉盘,鸣声断续。黑暗呢喃的回响就这样沉寂不复再闻,深渊腐朽的大风却迎面刮来。

上陆的第一阵恶风,盘崇祖双手紧握法杖,他虽身为一国之王,却不甚精通术法,远不及盘鲛族的传奇狮心法师百分之一。只听他对慕容河山说,“盘鲛族有一个谚语——传说是沉睡的现在,谁都不知道它会在哪个时候醒来。”

慕容河山抽了抽鼻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深渊阴风从传说的彼岸刮来,他急步走至船首取下白银风铃,用法印指诀在上面轻弹了一下,风铃化作一只白银飞鹤飞落船下的无底深渊。他回头快声对盘崇祖说,“事情危急万分,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先送你回去。”

盘崇祖闻言哑然一笑,“盘鲛人岂是临阵退缩之辈,此时此刻,正是共同戮力应对的时候,神道王难道忘了当年我们的先祖并肩作战了?”

慕容河山不由折服于他的英雄气概,哈哈长笑一声,“少昊王果然有先**雄**风。本想渡你过天坑,送客咸阳,没想到却累你卷入这险波恶浪。”

盘崇祖铿然说道,“南海上险波恶浪也是不少。”

阴影狂潮翻起一个前所未见的高浪,一下子将月牙船打翻,又将它似浮萍般翻弄于狂涛骇浪之中。神道王慕容河山发动道法极力保住小船,使他们不致于被甩出船外。透过透明的船底,盘崇祖看到笼罩在阴影黑潮之中的巨妖朝他们猛冲上来,喷涌阴寒气息的巨口宛若小山裂开的峡谷,惯看深海巨鳞的他不慌不忙地举起法杖,海魄晶发出耀眼金光,但是他还不及施咒,宝石小船便被猊鱬王冲击下瞬时飞出十几丈外的高空,盘崇祖他们此时才发觉一片浩阔的阴影深湖横于眼下天坑之中,有逐渐扩散的趋势。猊鱬王跃出黑潮湖面,一声声震撼心神的吼叫冲天激荡,它的体型至少十倍于刚才的猊鱬,巨型狮头那张利齿外张的狮吻之上还长着一张剑齿交错的巨口,青光暗闪的妖眼除了狂野妖性外再无其他。

“天外妖神猊鱬王一口吞进死亡,一吐出新生。凡世中无人能杀死它,五百年我国举一国之军力、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也只是将它逐回阴影界乡。”慕容河山面色凝重地说,“援兵很快会到来,在那之前我们就会会这阴影之王。”

阴影湖王将三叉巨尾一挥,飙扫起一道万钧雷霆的黑潮朝他们卷来。

“站稳了。”慕容河山沉声说。他捏出几个印,徐徐挥舞手中拂尘,神月道法在宝石船上下左右张开一个密不透风的法术青膜。黑潮翻卷拍扫,此时的月牙船就像一颗青色琉璃珠在波峰浪谷之中左弹右跳,在这样的情境下,慕容河山不知道自己的法术可以支撑多久。盘崇祖左视右看,狡猾的猊鱬王就藏身这片滔滔黑浪之中,伺机而动。右侧的漆黑波浪之下有黑影一闪而过,少昊王用力将法杖一顿,深海法术的金色光芒往黑影消逝处投射,深宏的法螺声韵回荡,身边的黑潮蒸腾云散。刚才他见慕容河山用声波类法术驱赶猊鱬,直觉这种怪兽对声波敏感,因此施展了深海法术中的‘法螺晨鸣’。

“小心左边。”慕容河山突然出声示警,他耗尽全力方能维持这道法膜安然无恙,实在再无余力应付其他局面。盘崇祖猛然回头,只见一道幽暗裂隙从左侧的黑潮张开,宛若黑夜中缓缓两开的大地裂谷,以天崩之势朝他们迎头扑落。这一次,盘崇祖他们心知难以幸免,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从所未见的狂潮一口将他们吞没。

在慕容河山这一生之中,天地从未如此死寂,黑暗从未如此贴近,它们就像妖兽潮湿的长舌舔遍他身上每一道神经;它们是死神降临前的呢喃。在这连光芒都无法生存的深渊死国,残留内心深处那丝坚韧的精神几次令他想出声鼓励身边的战友,可是他甚至无法确定盘崇祖人在何方。他恍然觉得他们掉落在冥河,正在漂往深渊冥界的途中,寂静的死亡河流将他们冲散了。

黑暗之中,一团无声燃起的黄金火焰打断了他飞散的思绪——盘崇祖就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只见他双手紧握法杖,将它高高举起,璀璨透明的海魄晶放射出万丈金光。

猊鱬王游弋黑湖之中,对长空中的皓月长吼。突然,它山丘般的身躯一抖,身体左右扭动,张口吐出一颗浑身长满金色利刺的青色‘玻璃珠’。

宝石船上的两人对这次死里逃生也大感意外,但是他们都知道侥幸只是一时,两人此时均感筋疲力尽,法力耗竭在即。一座‘山丘’缓慢地从他们面前的下方浮起,猊鱬王好奇地注视鼻尖上这颗‘琉璃珠’,这颗‘珠子’的顽强与活力引起了它的注意。

盘崇祖却不敢与这天外妖神对视,内心暗暗思索着脱身之计。阴影湖王面颊上的褐色绒毛在船下摇动如草海,却什么动作都没有做。双方就这样在月华满空的阴影深湖上一动不动地对峙,此时惟有长风猛烈地吹吼。

盘崇祖突然意识到一个骇人的事实——法术青膜正逐渐消散。他用尽最后的法力施展一个深海法术,两股淡薄的金色光烟在猊鱬王眼前如漩涡盘转,一股发散的灰霾蒙上天外妖神的巨眼,恶浪翻天的阴影深湖逐渐平息。他不知道这微弱法术施出的催眠法术可以持续多久,当下走至神情萎靡的慕容河山面前。绝望此时已完全侵蚀了神道王的意志,他的眼神呆滞,头上那对如冠盖的大耳朵低垂后脑,好像被耳朵上那六只宝石耳环压垮,他被月疆族恐惧的本源所吞噬,复又被其戏弄,法术枯竭的疲惫成了压垮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慕容河山!”盘崇祖抓住他双肩用力摇晃,“快振作起来,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他大声怒喊再三,却抓不住一个短线的风筝。

冲天长吼在身后如炸雷般响起。盘崇祖面色一凛,回身怒目注视从催眠的眩晕中醒来、并被激怒的深渊巨妖。发怒的猊鱬王将身子一翻,张开了另一张口,黑潮再次沸腾。面对死亡的这一刻,盘崇祖突然想起了穿越深海之心的清凉海风,看到了英雄王盘公麟与其他英灵先祖们巍立在深海圣地大风之墟,他们在等待他的归来。

一道威厉无俦的紫色光波从天坑底下喷射上来,准确地打在猊鱬王的狮头,后者凄厉吼叫一声,翻身消失阴影深湖之中。

阴影深湖的另一边,食月天坑的幽暗深底浮现一颗淡紫色的光芒,周边点点彩色星光逐一浮现——月疆国的飞天舰队在飞天母舰的率领下终于及时赶到。飞天母舰是一艘巨型的**飞空舰,船体是其他普通的飞天船舰的十倍,母舰后上方悬浮一面巨型紫水晶磨制而成十二花瓣莲花棱镜,莲花瓣似佛**座,镂空之处严襟正坐十二名神道士;镜心似一朵含苞半放的花心。飞天舰队以这面紫水晶棱镜为中心布列成防御阵形。

刚才击伤猊鱬王的紫色光炮正是此镜花心所发射。盘崇祖从未见过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这种法术闪光的威力,只要一发便可轻易地贯穿少昊王城深海之心。

“那叫神燧镜,我族花了几百年的心血方才研制出来对抗猊鱬王的武器,花瓣棱镜吸收每一位神道士的咒法,将其分解,融合,增幅;十二道神道法力传集至镜心,再经过分解,融合,增幅,最后发射出来,其威力足以将一山峰化为靡粉。”恢复神智的神道王缓缓说道,“不足之处就是从法力的分解到最后的发射需要一段时间;发射后也需要冷却方能进入第二次发射阶段。”

月牙宝船以最快的速度靠近飞天母舰。前线已经进入战斗状态,猊鱬王在军阵的右上方的黑潮**现,三叉巨尾朝一艘飞天军舰扫去,各军舰纷纷以舰炮‘神月弩’迎敌,一时间,嗡声大作,三米多长的冷钢弩箭编织成一片铁色钢幕往天外妖神落去。猊鱬王攻势不减,一扫将军舰似流星般扫落天坑,箭雨落在它黝黑骨甲上纷纷被其弹开。

在母舰指挥室中观战的盘崇祖清楚看到猊鱬王头部有一道黑血汩汩流出的伤口,当下建议所有的攻击对准妖神头部,身为指挥官的慕容河山采纳并快速将其传达至各舰队。

这一战极为惨烈,为了争取让神燧镜进入下一次发射的时间,确保其安全无虞,各军舰视死如归地前仆后继,甘为血肉长城。猊鱬王左冲右扑,舰队阵形像月饼一样被咬出一个个缺口,但是总有后备舰队及时替补。少昊王亲眼目睹那些久经训练的月疆军人无畏的冲锋呐喊、悲恐的死前惨呼,都如此惊心地真实,在他心目中,战场伤亡的数字开始从冷冰冰地笔画中活了过来,不再只是一个个数字,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歌颂‘靖海战役’的诗歌都带着一种或浓或淡的哀伤情怀。

当神燧镜放射耀眼的紫色光芒时,天外妖神终于察觉到它最大威胁的存在,收起了肆虐狂噬的妖性,发狂般朝飞天母舰冲撞过来。神燧法术光炮发出震撼天地的咆哮,雷霆万钧的紫色光炮射入妖神的深渊裂口,从它左腹部透出,余势未减地射落在天坑对面的地面上,炸起一道直冲天际的龙卷尘云。

猊鱬王倒跌入阴影深湖,深湖的中央出现一个车**小的涡旋,将阴影湖水与猊鱬王一起吸入其中。当阴影深湖最后一缕暗影被晨风吹散,所有的舰队陷入一片长长的死寂,直到晨曦染红东方的流云,欢呼声才在食月天坑的上空如火山般爆发。

月疆族几千年的噩梦就这样被他们击败了。

上午时分,神道王慕容河山送盘崇祖过天坑。盘崇祖望着远处似被超级雷暴与飓风摧残的山地林木,神燧镜一发的余威已如此骇人听闻,令他心中忧惧不已。

“那样的武器如果对准大地的其他族类,恐怕会是一场屠戮的浩劫。”他用警戒的眼神提醒神道王说。

“少昊王多虑了。”慕容河山说,“神燧镜是封魔神器,不到紧要关头,绝不会动用。”

就怕你们对‘紧要关头’的判断有偏差,盘崇祖内心忖思道。

“只是现在月疆一族也有分歧,归乡派认为应该继续采取月华唤醒广寒仙子,完成归家夙愿;望乡派则认为我族已在此地流浪了近万年,近万年的采集也不过聚满一池,现在应随机应变,以食月天坑为新的故乡,率领军队出天坑拓展国土,与这片大地共枯荣。”神道王说到这里面现忧色,“特别是预言的流星已经出现,却不是月华注满天坑之日,望乡一派更是蠢蠢欲动,他们对广寒仙子的神谕已有怀疑之心。”

自感对他国政务没有置喙的余地,盘崇祖只能深表同情,慕容河山也觉得此时并非议论时政的时机,他对少昊王说,“你前往的通天森林,正是一个月前预言的金色四尾流星坠落之地,当时我们派出了一队斥候前往探察,却一无所获。”他说到这里刻意压低声说,“那座森林很妖异不详,像是一座有生命的妖魔森林,你千万不可走进去。”

“为什么这么说?”盘崇祖疑惑地问。

“当时的斥候队八个人进去,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我找到那位幸存者时,他已经疯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我觉得他的魂魄已经被森林里面的魔物吞食了。”

盘崇祖对这及时的警告深表感谢,他拜别神道王后,径直往一处山坡走去。昨夜,在黑暗中低喃的声音正是从这里发出。果不期然,他在斜坡上发现一道青色符箓,符箓上下左右各有一道黑色符咒,咒文如盘曲的夔龙,空气中还残留着古老咒法的刺鼻气息。

猊鱬王是被刻意召唤出来的,盘崇祖对此确信无疑,召唤者的目的并非是月疆国和神道王,而是他。自从他走出深海之心,踏上探求之旅,他便被这位神秘的施法者盯上了。他见惯风月,这种生命的未知风险坦然以对,通天森林已经不远了,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聆听那命运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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