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是夏洛克十七年的短暂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晚。
那一天晚上,夏洛克所有自认为“妄想”的猜测终于得到了一个“靠谱”的人的肯定,他终于确定,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根本只是别人为他准备好的道路。
遇到卡洛斯也好,遇到珞瑟妮也好,前往聂阳城并因此见识到帝国的黑暗也好,为此下定决心想要改变些什么也好,去到北方获得支持也好,所有这一切都是早被安排好的......
为什么旅途会这么轻松,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的帮助自己,为什么帝国的法律会刚刚好在自己想要竞选时变得偏向自己,为什么仅仅是自己产生了“想要成为皇帝”这个念头后,伊菲格那牢不可破的基本盘就瞬间被撬动了一半,自己仿佛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支持。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什么东西是真正的恐怖,以及那份恐怖究竟有多么强大。名为“贵族”的敌人们联合起来了,国内的,国外的,大的,小的,兴盛的,衰落的...除开一些所谓的“死忠”,一整个阶层都联合在了一起,带着被【英联】压抑了数十年的愤怒与再有一个【英联】的恐惧,他们联合起来了。
他瞬间认识了,认识了那些统治世界数个千年,发动无数场战争,屠杀数百亿生命的那个阶级。这个阶级仅仅是稍稍将权利丢失了一瞬间就开始歇斯底里,就开始瑟瑟发抖,就如渴望毒品的烟鬼一样想要再次把权利握在手中。他们无一刻不在密谋,他们每日每夜的都在布局,天晓得他们已经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多长时间。难道从自己出生时就开始了吗?为了对抗唯一能威胁到他们的伊阿宋大帝,为了对抗这位战士呕心沥血培养出的继承人伊菲格,他们编造了名为白圣人诞生的“神话”,送来了名为卡洛斯的“引路人”与名为珞瑟妮的“守护者”,甚至在自己孩提时代就订下自己的终身大事,甚至为了确保“胜利”而去拉拢其他国家的势力,他们在进行承诺与拉拢时是否会出卖自己祖国的利益?是否会在一些不能妥协的事物上进行让步?贵族们没有祖国可言......即便雅倪尔特明天就被月族人征服,他们也只需要改变个信仰和服饰就能继续在新的王朝里担任新的统治者——他们对雅倪尔特这片土地已经耕耘了太久,如一棵万年的古树,将根系深深插入大地,并且彼此勾结,盘根错节到若想拔起一颗,都有可能会把整个大地一起摧毁。
千年来,甚至万年以来,一代又一代“王”都为改变而进行过努力,但就像吉姆老人口中的那位“暴君”夏洛克四世一般,他们全部都失败了。夏洛克四世真的是暴君吗?在他与贵族妥协并分享权力时没有人说他残暴,在他大举改革复苏经济时没人说他是暴君,在他对外扩张转移矛盾时亦无人说他是暴君,而一旦他的“尝试”接触到贵族的利益——哪怕仅仅是要减少国家对贵族阶级购买奢侈品时进行的报销,哪怕仅仅是让他们不再可以不花费任何代价就拥有奴隶。
同样的改革措施,一生没有觉醒醒核的夏洛克四世成为了被拒绝封圣,甚至差点请出宗庙的“残虐之人”,屠魔弑神、超越四翼界限、谈吐间可令时间永灭、覆手间足以灭世百次的【英联】伊阿宋大帝却成了“千古贤君”。仅仅在伊阿宋的时代,所谓的贵族乖巧的仿佛无害的猫咪,他们记起了从未履行过的义务,“自愿”交出了大部分权利,甚至各个清廉节俭,一心为国出力。若是伊菲格...若是那个比自己父亲都还更有潜力的神才,若是他可以顺利登基,顺利接替伊阿宋大帝的位置成为新的“英联”,并且将伊阿宋时代的政策与改革继续下去的话,或许贵族阶级将因两代人的努力而彻底“退化”也说不定。
尽管现在的雅倪尔特,贵族,或者说曾经的诸侯们依然把持着巨大的权利和财富,依然在自己曾经的封地上行使诸侯之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已经大大的安分,不再能左右帝国的政局,不再能干预帝国的税收,不再能隐瞒帝国的人口,不再能与皇帝共治天下。若是再过二十年,再过三十年,再过五十年呢?若是到了那些生下来就从未真正享受过“权利”的第二代贵族们成为各大家族的掌门人,甚至到了他们的下一代也长大后的时代,雅倪尔特帝国或许就能够告别过去无数个世纪的轮回!!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夏洛克深深知晓。
自己的那位兄长从出生开始就被作为储君培养,来自世界各国最优秀的专业帝师教导着他如何管理一个帝国。相比在两个月前还一无所知的自己,伊菲格在自己还不会说话时就已经开始学习处理公文,甚至此时此刻,正在自己与外国王子吃饭的这个当下,他都还在圣伊菲格之塔帮助自己的父亲处理帝国的半数政务。他有雄心,亦有能力——作为他的同胞兄弟,他明白伊菲格做得到“改变”。
那难道自己要就此放弃竞选么?放弃成为皇帝的机会,安心以伊赫鲁尔亲王的身份迎娶北方边境候的孙女,然后在未来成为兄长的臣子,帮助兄长消灭这个帝国处处都有的黑暗吗?这样或许也不错?毕竟至少自己的目的也能达成...自己想要当上皇帝的初衷难道不就是想要改变些什么吗?而若让更加适合执政,更加适合坐在那个位子的伊菲格成为皇帝,自己则以王的身份辅佐,甚至还能够更加方便不是吗?省去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可以不被成堆的公文缠住,甚至有时间去亲自“战斗”也说不定。
不!
在所有的思考与斗争之后,只有这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印在了夏洛克的脑中。
不!绝不!那些事情必须由自己来做!他与伊菲格已经十年,没见,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兄长到底还是不是自己记忆里的模样。他还清楚地记着卡洛斯说的话,记得自己的兄长也在和那些黑暗勾结,记得自己的兄长也拥有血魔之戒,甚至已经变成了血魔也说不定。同样都在准备明年的储君选举,他的团队和合作者里难道就没有贵族吗?那两位位于帝国大陆领地的选帝候不是至今仍然站在伊菲格一边吗?他一定也会如所有进行过储君选举的人那样进行过妥协,进行过许诺,谁又能保证他登基后不会把那些东西兑现呢?
至少和那位兄长相比,自己还从未和血族进......
夏洛克突然想到了乜萨洛。
他又想起了聂阳城,想起了花梨馆,想起了那屠宰人类的工厂,那个遍地血肉与痛苦的地狱。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再经由法术转化为元素纯晶的场景……
所有东西,都恶心的能让他吐出前天的午饭,更让他对自己那该死的二哥更加憎恶。
可是,在卡洛斯的“安排”下,自己却放弃了杀死那恶魔的机会,甚至坐视他与戒指融合,彻底放弃作人。直到现在,他的伊赫鲁尔亲王领还会每隔十天收到一大笔“分红”,那些钱没有一枚不沾血,没有一枚不是来自奴隶贸易和他的屠宰工厂。
和这样的家伙合作的自己,和兄长有什么区别呢?
更可怕的是,自己这一个多月一来似乎正在渐渐习惯这所有的一切,若不是刻意回想,那些本以为刻骨铭心的恐怖记忆居然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难道自己的血也会渐渐冷下去吗?难道自己也最终会和那些贵族同流合污,直至彻底忘记初心吗?
这番想法,也让他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海伦耶正在自己枕边有节奏的呼吸着,半透明的纱帘让窗外淡蓝色的月光洒在了他的脸上。夏洛克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睡衣和自己这半边床已经全部被汗水浸湿。激烈的喘息让他心跳加速,也让他的身体疲惫不堪,他花了好半天才终于能坐起,动作轻巧而缓慢,甚至让身旁的海伦耶都毫无半点察觉。
他从手边的小桌儿上拿起了咖啡杯,送到嘴边却又喝不下去。刚才的梦境依旧无比清晰,他想了什么,说了什么也同样清晰无比。强迫着自己抖擞精神下地站到了窗边,连夏洛克自己也不知道他想眺望什么。
另一个房间里的珞瑟妮仿佛是察觉到了主人醒来这事儿,悄悄地给这边的房门推开了个小缝——即使通过精神探测足够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她还是想用这样动作让主人发现自己。
而与此同时,在这个套间的隔壁,卡洛斯终于等到文沭轩完成了一天的最后一次“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