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自何而来,没人知道这孩子为何而来。圣辉历1841年2月初的一天,当维恩家的家主亚列克谢面见帝国的使者时,他对其怀中那安静婴儿唯一的印象就是:奇怪。
十个雅倪尔特人的发色有九个是亚麻色或红棕色,剩下一个则是纯净的石榴红。生于寒冷之地的他们,大多皮肤犹如冰雪一般白里透蓝;鼻梁高耸,眼窝深邃,眉毛似有似无,这是他们民族最明显的特征。
亚列克谢恭恭敬敬的从使者手里接过了婴儿。在本能反应一般的行过礼后,他开始用余光观察:那襁褓中的小家伙已经有了薄薄一层黑发;他的皮肤虽然白皙,却仍带有些许大地的色调。他并未对陌生环境和陌生气味有半点不适应,只是在梦中安静的呼吸,安静的甚至不像一个活物。亚列克谢看得出来,或者说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不是雅倪尔特人,不是来自亚德兰大陆之人,甚至不是来自西半球之人。
帝国给了亚列克谢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将他养大——无论方法如何,无论过程如何,无论他未来会成为怎样的人。二十一年后,帝国必须看到这个婴儿依旧活着,届时,帝国给予的赏赐将是现在的阿列克谢根本无法想象的。
亚列克谢?维恩?德-列尼卡是列尼卡伯爵领的第十四代统治者,亦是第十四位姓维恩的列尼卡伯爵。这个家族在菲尼克斯王朝建立前就是帝国的贵族之一,他们古老而荣耀,即使早已衰落,却依然有不可小觑的名望。一百七十年前,菲尼克斯家的第一位皇后就以维恩为姓,但那位维恩妇人却于其后的政治斗争中被扳倒,亦险些让维恩家族彻底毁灭。他们在过往历史积攒的土地和财富几乎被尽数抄除,单单留下了列尼卡这块祖籍郡望。维恩的名字远离帝国政坛已经很久了,他们一度以为帝国是有意要将他们遗忘。正因如此,阿列克谢无比看中这个来到自己家中的孩子,他将其当做帝国希望自己家族重返权利中心的信号,将其当做了维恩的“希望”。
处于帝国大陆领地的列尼卡伯国是个僻静的地方,并非商陆沿线也无大河沿岸。即使有一座教堂、两座城堡、三座城市、二十六个村庄、一座工厂的标准伯国配置,这里相对本土依旧算是人烟稀少。当阿列克谢的马车驶过省道时,农夫们并没有注意到车里传出的啼哭;当阿列克谢与夫人一起视察军营时,将士们并没发现自己女主人的怀里又有了一个孩子。整整三年时间,根本无人知道维恩家有了一个儿子,伯国的子民只是注意到领主减少了例行视察的次数。
1844年的夏天是个比这代人的记忆要寒冷干旱的多的夏天,只差一点,农民们就会颗粒无收。
这年的税月气氛比起往年显得格外紧张,伯爵手下的二十四位骑士每日每夜都在伯国各处巡逻——几周前,临近的科伟蒂亚伯国刚刚发生叛乱,拒绝交税的农民们攻破了城堡,将科伟蒂亚伯爵全家都绞死在了树上。这事儿与如今这和平年景显得格格不入,而且理所当然的引起举国哗然。王师废了些功夫才将叛乱者全部消灭,帝国的火羽骑士时隔六十四年又一次出现了伤亡。这之后的科伟蒂亚伯国永远从地图上消失了,这块土地则被临近的四位伯爵平均瓜分。亚列克谢获得了不小的一块,却也因此获得了十余万愤怒而饥饿的农民。如果无法合理处理他们的未来,列尼卡极有可能将成为下一个科伟蒂亚。
“为什么不考虑不收税呢?”
一家人的晚餐因为蜡烛的熄灭而被暂停了。
当光芒重新回到餐桌之上与房间之中时,四岁的小男孩脸上占满了奶黄色的浓汤。
这一代的维恩家族共有五位成员:家主亚列克谢?维恩,夫人莉莉娅?维恩,长女爱鹤妮?维恩,次女珞尼卡?维恩,以及小儿子卡尔?维恩。除了亚列克谢,剩下四人的名字都来自经书中的圣人之名,特别是卡尔:这个名字来自创世之章,是人祖厄洛斯的第三个儿子。这位圣人被认为是火元素的始祖与一切御火师的主保圣人,更被认为是雅倪尔特民族的先祖与主保。在帝国十四个王朝漫长的世系之中,以卡尔为名的皇帝足足有二十二个之多,这其中也包括今上伊阿宋的父亲。雅倪尔特人为尊者讳,纵使圣人之名常做起名参考,也极少人有用卡尔为自己的孩子命名。亚列克谢敢于用这个名字为自己的孩子取名,世人都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打算。
“卡尔,说说看,为何你会有这种想法。”
仆人们为亚列克谢擦了擦手,然后再将切好的肉抵到他的指尖。亚列克谢以三只手指攥住那还在滴油的肉块送入口中,于缓慢的咀嚼之中等待儿子的回答。
三年时间,已经让当初那襁褓中的婴孩有了未来英俊模样的影子。他一头垂肩的黑发,眼神游离,微微翘起的嘴唇让他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对于父亲的提问,四岁的卡尔不需要丝毫犹豫和思考,唯一能阻止他发言的,就只有正在为他擦脸的那位仆人捂住了他的嘴。
等到仆人为他洗净溅上的汤汁,两位姐姐与父母的四双眼睛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时,小卡尔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高声说道:“咱家不同于其他伯爵领,只是一年的赋税对于父亲您的财富积累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农民们却是足以救命和维生的重要之物。如果在现在这样的时期非要收税,一定会饿死不少农民吧?他们若是都饿死了,未来谁还能再给我们交税呢?若是免去一年之税,甚至咱们主动施舍些存粮,农民们因此能不挨饿,以后也会记住父亲您的慈悲,收税也会容易许多。而且,若是其他伯爵领上的农民听说咱们不收税,一定会想方设法逃来咱们这儿,自家的人口多了,他家的人口少了,长远着看怎么都不会亏的。”
“这些话是斐特罗教给你的?”
亚列克谢指了指在自己左手边坐着,已经完成用餐,正默念经文的那位主教。
小卡尔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人人都该能想到,不是么?”他说到。
亚列克谢笑了笑,这是他现在能做的唯一动作。
当两岁的小卡尔在抓阄中直奔伯爵印玺而去时,亚列克谢就预感到了这个孩子的不同寻常。今近两年时间,这个尚还不能流畅读书写字的孩子却已经能说出许多明显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话语。在诵读诗词和经文时,小卡尔支支吾吾的样子多少还像个学龄前的幼儿,可一旦话题和政治、历史靠边,这孩子语言流利逻辑清晰的样子却宛然一副成人模样。
有些时候,亚列克谢甚至会怀疑自己的儿子着魔了,他总觉得那孩子小小的身体里有不止一个灵魂。当然,自己领土的主教与亚列克谢聘请来的各路法师都说这孩子没受到任何诅咒,他和每个小孩儿一样健康,甚至更加健康。
在距这儿许久的未来,亚列克谢的猜想将会得到应验。但在这时,一次次的“无事”只会让亚列克谢放弃自己的猜想。在现在的他眼中,可爱的小卡尔应该只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天才而已。
“所以…父亲,您愿意同意我的意见么?”
亚列克谢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捆卷轴,经由仆人的手抵到了餐桌的另一边。一位女仆小心翼翼的解开了其中一张的锁扣,将之展在小卡尔面前,那上面写满了飞扬潦草的高地奥连特文,如今这时代全世界通用的书面文字。
“需要爸爸念给你么?”
“原来您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么,唉。”
卡尔有些失望,原因自然是来自卷轴上的内容。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类没法准确理解所有高地奥利安特文,但其大致的意思就是【今年、明年与昨年所欠未交的粮税与教会什一税一并免交。】
“你以为免税抗灾这种事情是你第一个想到的?”
“嗯……”小卡尔小声的应答后,将右手的三支手指伸向了汤盆旁边的肉排。
如今的时代不同以往,农产品已经不再是各国主要的收入来源。但很遗憾,在帝国大陆领地这样的边疆地区,工业化的潮水还没把这儿的农场种植园完全淹没。列尼卡虽有些工业,但他们收入的大头却并非靠其提供,他们所仰仗的,是列尼卡伯爵领地下几乎取之不尽的魔晶矿石。
所谓【魔晶矿石】,是一种不会产生黑烟与污染,也没有任何难闻气味的煤炭。
这是列尼卡所以能在灾年免税的资本,也是维恩家族巨额财富的来源,但很显然,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堡的小卡尔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也正因如此,亚列克谢才依旧能感觉到小卡尔只是个孩子。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的数年中,他都将把这个机敏的孩子当成继承人培养,给他最好的教育,让他能有途径与机会发挥出自己潜藏的天赋。
当然,意外是不可能不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