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众剑修刻罢碑,拜完酒,便到了立冢之时——直至此时,这庄严肃穆的仪式才允许不会剑术的家属上山,亲自为逝去剑修立冢。柳乘风对着石碑一拱手:
“老剑仙请稍候,待乘风且去请阿狼前来立冢。”
言罢,便穿过立满山路的长剑城一万剑修,走下了山。
柳乘风今日第三次来到木屋,可阿狼依旧那般挺拔而空洞地怔怔而坐——他正盯着那柄黯淡白剑出神。柳乘风心头五味杂陈,却不得不开口:
“阿狼,该去为老剑仙立冢了。”
阿狼忽一哆嗦——他听见了“立冢”二字。阿狼立即嘴唇颤颤,面色痛苦,眼眶中又立即盈了泪,干裂嘴唇不停喃喃:
“不、不会的,不会的,阿公他没死。他不可能死。他告诉我他活了几百年了!不会的,没那么容易死的,不会的,不......”
阿狼清泪淌下,不断摇头。又忽地一咬牙,冲柳乘风大喊:
“你知道什么?我阿公剑术齐天!”
“他剑术齐天!”
“剑术有天那么高啊......”
“我阿公......”
阿狼终是没忍住,伏在桌上,嚎啕大哭,后背抖个不停。柳乘风也泪水决堤,汩汩而下。他一手掩面,颤颤出声:
“老剑仙等你去送他最后一程。”
阿狼猛一抬头——他也成了个涕泗横流的泪人,又冲着柳乘风一吼:
“我不去!”
说完便跑了出去,顷刻便没了踪影,留柳乘风一人在原地掩面而泣。但柳乘风并不追他,他不敢强行带阿狼上山立冢,这是对老剑仙不敬:强拉立冢之人,显得心急亡魂入土——况且柳乘风深知阿狼一定会上山,他终究还是个理智男儿。
柳乘风正了态,又上了剑山,他不理会众人担忧眼神,只恭敬向石碑再拱了手:
“请老剑仙放心,狼小子不时便至。”
众剑修一听,也放下担忧,皆闭目悼念老剑仙。
阿狼迟迟不至,可剑山之上这一万八千剑修却纹丝不动,稳若磐石,双目紧闭,负剑而立,气氛依旧庄严肃穆。如此这般,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日已西斜,天色黄昏,剑山之下,阿狼才披了孝麻,缓缓而来。
阿狼面色苍白,分不出悲喜,全身如散架般无力,全靠一个念头拖着他前行。他来到剑山脚下,眼前是那条熟悉的青石梯,笔直通向山顶,村里人也称“青云梯”。可此时那通天石梯上竟一左一右站满了两列负剑而立的黑衣剑修,正背对阿狼,面朝山顶,闭着目,庄严万分。
阿狼不管众人——他仅仅来看看阿公。便抬了腿,走在两列剑修之中,一阶一阶,缓缓上山。
不曾想,在队列末尾有一女子,十五六岁,忽挣了眼,对着阿狼背影柳眉一竖,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爹爹可告诫过她,若是表现得不庄重,回家可是会挨板子的!
阿狼迎着众人背影上了山。一步步,一阶阶,他情绪渐渐沉稳。等到他缓缓至山顶,已是明月当空。阿狼攀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平地,在皎皎月光下犹如明镜——剑山之所以名为剑山,不因其似剑形,而因这山顶平整如镜,仿佛是被仙人用剑削飞了山尖而得名。
阿狼走至柳乘风与孟舟身前,看见了眼前巨大石碑,他抬头一望,借着头顶明明月光,看清了碑上内容。只见那通天石碑一半密密麻麻刻了众多名字,另一半却只龙飞凤舞刻了五个大字:
陈暮歌——剑仙
阿狼已明白石碑之功用,可待他细细一看,顷刻便失了魂!字中分明有他阿公的神韵!字上剑气盘绕,恍若一垂垂老者正悠悠吐纳,恍恍间阿狼仿佛又见了阿公的音容笑貌。他大脑一空,双膝落地,长跪不起。
众剑修无人扰他,仍是静静而立,与先前无二。又过了约莫一炷香之时,阿狼起了身,只问:
“于何处立冢?”
柳乘风不出声,只抬臂一指:是那千万衣冠冢的中心。阿狼顺眼一望:极好,如众星拱月,便走了去,穿过数以万计的利剑与冢包——阿狼竟还识得些人,都是小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叔辈。
阿狼来到剑冢中心,身后跟着柳乘风与孟舟。他轻轻一嗅,泥土气息微润,春时雨后泥土总是这股微润味道,还带了花香。阿狼俯了身,推开柳乘风递上的锄头,竟是兀自用手挖了起来。
新雨之后,土质恰柔,阿狼蒙的将五指嵌入地中,再用力一掀,一大块泥土便被刨开。如此往复,不时有砂砾、草茎割了他手,一双手早已鲜血淋漓。柳乘风伸手欲拉,却被阿狼回头一瞪,也只好由了他。直至阿狼挖了个数尺深的大坑,方才停下。
柳乘风顺势递上一件粗布麻袍,阿狼忍不住一嗅,又是一阵目眩,俄而以血手接了去,颤颤巍巍地,将其铺展于坑底,再轻轻拂了拂,直至没有皱褶。随即柳乘风又从孟舟手中捧过一个雪白葫芦,递给阿狼:
“这是你阿公的养剑葫,名为‘广寒’。”
阿狼不知何为养剑葫,他只知阿公常手持这雪白葫芦,品尝花酿。他又血手接过,将其置于麻衣之上,小心翼翼。孟舟此刻出声:
“可合土了。”
又是一阵怅然,自己终是亲手立了冢。
阿狼将土一拢,下了跪。
他头不偏不倚磕在坑缘处,压实了新合的土壤。
柳孟二人皆惊:他竟以磕头封土。二人鼻尖一酸,转了身去。
阿狼仍是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磕头,他磕平一处便一挪双膝,继续磕去,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响声。阿狼磕了一周,头上已见了血,但冢缘已平整如初,泥土踏踏实实。柳乘风又递上一块长木碑,对阿狼讲:
“为老剑仙立碑罢。”
阿狼点头,也不言语,接了木碑与刻刀,借了月色,于冢边刻起了碑。待碑刻罢,柳乘风与孟舟定睛一瞧,碑上只七字:
阿公陈暮歌之墓
柳乘风有些动怒:
“应称剑仙!”
“我宁可他不是。”
阿狼神色如常,连头也不转,沙哑声线再次发声:
“他不过是我阿公罢了。”
柳乘风胸口一堵,别过头去。可阿狼此时却咧嘴一笑,对着墓碑说:
“今日是三月初七,阿狼给您立冢了。”
“您常道阳春三月,山桃始开,正是摘花酿酒的大好之时。知您偏爱桃酿,莫忧,阿狼自会给您酿着。”
“待那九月授衣之时,就带来给您尝鲜啦……”
阿狼每言一句,便磕一头,终抬首,却是笑面泪流。
忽地,阿狼一抹眼泪,猛地回头,没了笑容,眼中满是了坚决神色,对柳乘风决然说道:
“叔,教我剑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