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原野,又下了一场大雨,芳草碧色,萋萋遍阡陌,暖絮零乱兼着漫天空粉簇簇的花瓣,风定雨歇后,犹自清雅优美地飞舞着。
斜阳寂寂,远远地浮在树杪间,暮云凝碧,暝色笼轻寒。
有风泠然而过,丰润鲜贝的雨珠儿从浓密的枝叶间跌落,洒在脸上,清亮如意。
漓裳撩起车帘的手冰凉刺骨,她的脸却被斜阳染成嫣红。
京城欲来愈远,脚下的路越走越窄,眼前的景色愈往前,愈荒凉,宝马雕鞍,笙歌锦幄,都已成了遥远的过去。沿途都是被迫逃亡的百姓,满身泥泞,牵儿带女,扶老携幼,走一程,歇一程,好不凄凉。
好在这时正是五月天气,虽下了一场大雨,又逢着晚间,天气微微有些寒意,纵是衣衫单薄,也还勉强支撑的住,这才没有出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的更悲惨景象。
商旅摸样的予涵,远远地跟在漓裳所乘的马车后面。
他本担心漓裳会耽误了她的行程,不料,漓裳比他心急的多,特地雇了两名车夫赶车,遇上驿站,便更换马匹,风雨无阻,日夜兼程。
反倒是他,目光从殷阗繁盛,富丽繁华的京城转向自己治下的流离失所的子民,脚步沉重的几乎提不起来。
随身携带的干粮沿途散给了嗷嗷待哺的饥民,然而,那终究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场战争,必须尽快结束!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
马车一路向北,如此行了几日,已经到了苍荫山地带。
山明水秀的苍荫山,一度苍碧如画,翠****滴,现在已成了一座光秃秃的荒山,绵延几百里的山麓也都成了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大火已过去月余,苍荫山时不时仍有青烟袅袅飞升,再不知还有多少未曾扑灭的暗火。
漓裳正在为满目荒凉的景象出深,骤然一声嘶鸣,她身子一晃,已经撞到了车壁上。
车帘被撩起,车夫久经风霜,孕满岁月沧桑的脸探进车内,“姑娘,到了!咱们只能送到这儿了。”
漓裳揉了揉撞疼了后脑勺,这才回过神来,“大叔,刚刚到苍荫山,离着我要去的地方还远着呢。大叔莫不是怕我没钱给你不成?”
漓裳说着,又自包袱里取了一锭银子奉到车夫面前。
“姑娘,不是钱的问题!纵是没有钱,咱们顺路带你一程又有何妨?”车夫举手挡住漓裳递上来的银子,“来的路上你也看见了,多少无家可归的饥民呀!山那边打着仗呢。咱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实在,实在是冒不了这个风险!若不是念着姑娘的夫君生死未卜,这趟差使咱们原本是不肯来的!”
“我劝姑娘能不去那边,最好也别过去!”另一个车夫回过头,饶是身在旷野,周遭了无人迹,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打仗倒是小事,那睿王和咱们皇上争天下,还不至于拿咱们老百姓开刀!那群魏奴羯羝可就没这么好心了!咱们一路行来,姑娘也听说了,那群蛮族夷敌的行径,烧杀抢掠,那是无恶不作呀!再者,那魏军到底是怎么入得关,还不好说呢。睿王妃为皇上所夺,睿王自知难敌王师,又咽不下这口恶气,一怒之下就偷偷放了魏人进来,也是有可能的。人家都是这样说,也不知是真是假!哎!那群魏奴羯羝一掺乎进来,这场仗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呢?咱们老百姓可有的苦了!造孽啊!”
漓裳莹润似水晶的眸子映着苍荫山山顶的冉冉上升的孤烟,一两点寒光,流星般一闪而过,瞪着那两个车夫冷冷地道:“睿王决不……”
她忽然住了口,流言四起,想来也不是空穴来风,况与这两个芥末小民原无可辩解的余地。
想着他们如此编派予澈,她心底犹自觉着锥心,即便他们愿意相送,她也不肯再做他们的车。当下,抓了包裹跳下车来,随手将银子掷与地上,冷冷地道:“你们走吧!”
那两名车夫倒是一片好心,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姑娘人单立薄,生的又好,一个人可要多加小心!山那边都烧成秃子了,藏身的地方不大好找!姑娘最好挨到晚上过去!”
那时,朝阳初升,阳光已略有些热意,晨风过处,灰尘扬起,遮天蔽日,冥冥灭灭中,几乎睁不开眼睛,沿途也无一处遮日避阳所在,漓裳撩起裙摆系在腰带里,摸索着山民们采茶所走的烟尘横生的石阶,艰难地上了山。
予涵派了两名侍卫远远地跟着她,自己则带了众人驾车绕道大军驻扎地去了。
这日日暮时分,漓裳终于满面尘灰地登上了山顶,放眼望去,赤地千里,更无一丝绿意,绵延至山下的房屋尽数烧成齑粉,正如那两个车夫所言,竟是一处藏身之地也难找到。
从未走过远路的她,早已是汗流浃背,脚软骨酸,寸步难行。
她咬着牙,衬着日色未尽,一步一步地缓缓行着。
蓦地,一阵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天空,在黄昏的空谷中回荡,久久不散。她吃了一惊,寻了近处的一处峭立的石壁隐藏起来。
偷眼看去,只见山下烟尘滚滚中,几百铁骑奔驰往来,那凄厉的惨叫正是从烟尘火色中传将出来。
几百铁骑团团绕着圈子,他们大笑着,一面驭马一面拈弓搭箭。
“射!”粗犷有力的号角声穿透嗡嗡惨叫,响彻整个山谷。
簇簇箭矢齐齐飞向中间,那些被围在中央的男男女女便入疾风掠过的稻谷,在惨叫声中,层层倒地。
一轮集中聚射以后,圈在铁骑下的人群已经倒下大半,略剩下几十个还站着的,只是不住地哀嚎哭泣。
第二轮箭羽又搭在了弓箭上,那几十个活着人绕着不可能逃脱的圈囿死命地奔跑着,惊叫连连。
“射!”号角再次响起。
暮色渐渐笼罩住大地,那几百铁骑吹着嘹亮的号角,凯旋归去。
夜风又起,眼前昏沉沉的一片,连着山下层叠铺排的尸首也被隔绝在了视线之外。
漓裳抱着膝盖瑟缩在石壁后,听着无家可归的栖鸦无助的惨叫,隐约觉着阴风阵阵中夹杂着无数的冤魂扑面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一夜不曾阖眼,终于熬到了天亮。
发丝被夜露打湿,她伸臂一摸,满手的灰尘。
垂眸看了看自己素白的衣衫,也早成了烟火色,当下也无法顾及,瞅着山下并无什么动静,她摸索到山脚下躲藏着,并不敢即刻去寻予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