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等等我!”全福愕然半响,方才回过神来,提了牛皮灯笼,快步追出门去。
细雨濛濛地落着,时紧时松,山路湿漉漉的,倒映着牛皮灯笼昏冥冥的光辉,拖起两个寥落的影子。
呼啸的风韵着料峭的寒意,贴面刮过,全福沉默地跟在予澈身后,直至下了山,方才疾行几步,凑至予澈身边。
“爷,咱们手里,有多少人了?”他知道,尉迟宇唯举家南迁之后,便带了十几名心腹分散至各大军旅中,活动去了。
他不否认,尉迟宇唯领兵多年,自有一批誓生效死之人跟随左右,可是,即便把他盘旋在沿淮一带的将士全部都招募了来,也不过二十余万人罢了。
自予涵登基以来,明里暗里几番削减打压之后,先时的部将,如今还剩下多少人?真正愿意跟着他们的又有多少?
即便没有削减,区区二十万甲兵,名不正言不顺,何以对抗百万王师?
一股冷气从心底窜起,予澈打了个哆嗦,他自然听得出全福的疑虑所在,望着苍茫的夜色,幽幽地道:“兵不在多寡,而在于是调度!昔年,汉高祖刘邦困守川中,又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建的大汉四百年基业。非韩信良谋焉得于此?”
全福不答,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想从他淡漠的面容上探出点什么。
半响,又问:“这么说,爷已经有良策了?”
似乎觉着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予澈好看的唇角向上挑起一抹苦笑,“兵者,诡道也。自是以机变为原则,现在谈良策与否,未免太早了。”
全福“噢”了一声,并没有多说。
予澈的话固然有理,他还是不免担心起他们的实力来。
忽又想起一事,心里早咯噔了一下,“爷,我们就这样走了,阿漓可怎么是好?她的性子那样倔!”
夜风扫过光秃秃的树枝,哐啷作响,早已枯败的落叶,又给翻卷了起来,带起淡淡的泥腥气息。
杀母之仇,夺妻之恨。
略一被提及,所有的记忆便如潮水般翻滚而来,无法排遣,无法回避。
那痛,排山倒海,以至无法忍耐。
握着伞柄的骨节攥的格格作响,予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心中郁结尽数排出到心口之外。
“宫里来的飞鸽传书不是说,阿漓,有了孩子……”他沉默了很久,才凄然道:“予涵本就对她有意,如今有了他的孩子,便是心生恨意,暂时也不会拿阿漓怎么样的。只怕阿漓那丫头骨子里倔的紧,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予泠闯宫禀明我的话,让她知道,我还牵挂着她……她应该……”
他气哽声涩,悄然别过脸抹去眼角涩涩的湿意,没有继续说下去。
全福也觉胸口发堵,使劲抽了抽鼻子,“只不知八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若是不肯帮这个忙……”
“他会帮的!”予澈笃定道:“只从他悄悄让阿漓给予涵下药来看,他心里自然打着别的主意!为着这个,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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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泠斜倚在门板上,看着半明半灭的灯火,眸中暗流涌动,锋利的寒光闪过,他扬起了唇角。
夜深沉,此刻进宫,还有些早。
他掩上门,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静候光阴流转。百无聊赖之际,取长剑从桌边上削了一根根细小的木条,凑之灯芯处灼燃,咝咝的木香弥漫在鼻端,室内亮了好些。
屋外的风似乎小了些,木格窗上想起窸窸窣窣的碎响。
他起身,将手探向门外,细碎的雪霰子落满掌心。
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当下,便披了蓑衣,信步走下山来。敲开山村人家的木栅栏,带着随身的几个侍卫牵马上路。
此处虽是同属南屏山山麓,距离京畿不过三十余里罢了。
一行人赶至京师时,城门刚刚打开。
予泠打好了腹稿,又仔细琢磨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之处,这才带了侍卫踏入太初宫。
予涵今日史无前例地辍朝了。
紫宸殿灯火通宵灼燃,煌煌如炬,亮如白昼。
“给王爷请安!”值班的侍卫见着披蓑戴笠,一身雪白的予泠,急忙上前行礼。
予泠边向里走边解身上的蓑衣斗笠,随手扔至身边的侍卫手里,“皇上呢?本王有急事要回禀皇上!”
“臻妃娘娘病的厉害,皇上正在内殿照看娘娘呢。”侍卫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直将他送至紫宸殿蟠龙蜷卧的石阶前,早有内侍迎上前来,打千行礼,“王爷,请稍后,奴才这就去回皇上。”
“本王有急事要回禀报皇上!一刻也等不得!”予泠推了挡在身畔的内监一把,风一般地卷进内殿。
彼时,予涵正扣着漓裳的下巴,将自己口中含着的药汁转渡至漓裳口中。
他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着实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予涵将碗重重地顿在榻边的小几上,“放肆!胆敢硬闯朕的床帏!予泠!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予泠低着头,气喘如牛,“回皇上,臣弟昨日带了几名侍卫在外游览古迹,不想碰上予澈,他……他让臣弟代为转达几句话给皇上,臣弟觉着事态严重,星夜奔驰,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臣弟一时情急,望皇上见谅!”
软香拂拂,扑面而来,他发间黏着的雪粒子融化了一滩滩的水渍,微现凌乱的头发湿腻腻地垂落在脸上,鬓边还黏了几点碎叶,风尘仆仆,现出赶路奔走的疲惫之色。
予涵看在眼里,淡淡地瞄了一眼床上的漓裳,“到外殿等着朕!”
予泠这才偷偷觑了一眼漓裳,漓裳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灼灼燃映着,亮过满室的灯光,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心下释然,不动声色地道:“臣弟遵旨。”
予涵吩咐无双好生照应着,掖了掖漓裳的被角,这才转出内殿。
他一转身,漓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噌地从床上坐起,不及披上一件棉衣,光着脚下了床。
无双下了一跳,随手抓了件披风捂在她身上,“娘娘,您病着呢?要取什么,吩咐奴婢,奴婢给您取去!”
漓裳置若罔闻,胸口微微起伏着,紧紧抿着嘴唇,似在摁压着胸口眸中呼之欲出的火焰,直直冲向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