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捻兰花指,水袖半遮面,双丫小鬟轻启红幔,盛装女子自帘幕后走出,抹了水烟红的凤尾眸子,微微向上挑起,眉梢柳絮淡烟,眼角暮霭流岚,无端便是闲愁万种。
一缕清音蓦地划破长空。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牡丹亭——惊梦)
宣和太后提起茶盏,落在唇边,又顿住了,“台上的那青衣,哀家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呢?”
予涵警惕的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将目光锁上台上的青衣时,也不由“咦”了一声,“母后好眼力!”
宣和太后望着台上的那人,细碎的水步灵动,低眉转眼,挥袖舞动,虽不十分到位,显见的也是下了一番功夫了。嗓音却是极清丽的,宛如珠玉落盘,流水泻地一般。
端详良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沈婕妤!那孩子平日里也不见她吱声儿,扮起戏来,却也有模有样的,却不知那扮柳梦梅的是哪个了?”
予涵眸光微转,心下已有答案。
想想也是,沈婕妤并无十分姿色,又因着出于睿王府的缘故,与其他嫔妃自是不怎么合得来,婉妃既在座,那扮柳梦梅的自是滟妃无疑了。
正想着,柳梦梅已轻摇纸扇,缓步下书堂,对净几明窗潇洒。
邻家她的香阁,庭院幽茶半桌,举杯欲落叹梦中人,情牵惦念几何?
宣和太后也辨认了出来,“那可不是滟妃那孩子吗?”
“不是她是谁?这两个女人,可还真会闹疼?”予涵虽是这样说,话语里却无一丝责怪的一丝,眉宇间甚至漾溢起赞赏的笑意。
宣和太后喜笑颜开,“也难得,这两个孩子为给哀家逗乐子,下了这样大的心思!”她一扬衣袖,“赏!”
近身内侍高声唱和,“太后懿旨,赏!”
漓裳静静地坐着,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玉润珠滑的唱词一个也不曾入了她的耳。
台上清清静静,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青衣,唱“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的小生,并着一个双丫小鬟,只此三人,一来二去,答语送还,再无第四人上场。
予澈?予澈真的在台上吗?
手心里纠缠着单丝罗软帕,她端起茶碗,随意那么一瞥,不经意间,又与予泠的目光纠缠在了一块。
予泠略一颔首,收回目光,转向台上,拈起一枚干果扔进口中,三指并拢有意无意直指台上。
漓裳定睛去看台上,老旦牵了丫鬟的手,上的台来。
那老旦,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一眼看去,便知是个妙龄女子所扮。
她再不知予泠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无情无绪地坐着。
案子上摆满玉盘珍馐,予涵取食,饮酒,望向她时,她便回以浅笑。
夕阳斜照,惨淡的光影落在鬓边,漓裳独自坐着,心底却是愈发的忐忑不安。
予澈此番进宫,意图不明。
眼看着天色将暮,迟迟不见动静,是因为她在予涵身边,投鼠忌器?又或是单单来救她的?
可他知道予涵早有防范吗?
不管怎么说,她都要先引开予澈的注意力。
顿了顿予涵的衣袖,探究式的问:“皇上,我、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出去走走,行吗?”
予涵的目光落在她惨白的小脸上,那丰润的唇瓣竟无一丝血色,“丫头,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朕送你回去?请个御医过来瞧瞧?”
漓裳的目光直落入他的眼中,摇摇头,“我出去透透气就好,今儿是太后千秋,皇上该多陪着太后娘娘才是。”
“你确定,没事?”予涵还是不放心。
漓裳使劲点头,“嗯。真没事。”
予涵舒了口气,唤身后的无双道:“无双,臻妃有些不舒服,你好生伺候着,不行的话,立刻传御医过去!”
无双屈膝道:“奴婢遵旨。”
乍起的冷风卷起裘衣,漓裳单手摁了案子,正待站起,两个人影从台上窜了下来,蓦地一道寒光直向予涵的脖子指了过来。
漓裳骇愕的目光落在那人影身上——正是扮俊俏后生柳梦梅的滟妃。
扮杜丽娘的紫鸢则被硬生生地掼在地上。
没有任何犹疑地,漓裳向予涵扑了过去。
“皇上,小心!”
她知道,予涵虽不及予澈弓马娴熟,武艺非凡,却也能文善武,不失偏颇。凭着滟妃的那一点小手段,不可能伤着予涵分毫。反倒是她这一扑,将予涵牢牢地固定在宝座之上,只留着要害部位放在滟妃的剑光之下。
“来人!把这两个贱人给哀家拿下!”宣和太后面如土色,呼出的声音尖细颤抖,直似另外一个人一般,完全失了往日的淡定风度。
座下一片哗然,四维的侍卫闻风蜂拥而来,终是远水难解近火。
“阿漓!”
予涵眼见着漓裳扑在自己身上,只当漓裳对他动了真情,拼死护卫与他。眼看着剑尖只朝喉咙逼仄而来,惊骇四顾,身侧人影一晃,他长臂一伸,直将那人拖拽至身前。
“啊……”
蓦地一声惨叫。
喧嚣的畅音阁顿时静了下来。
西风侵染罗袖,通体寒凉刺骨,温热的血液沿着脊背一点一点底蔓延……
漓裳勉力回眸,压在背上的那人不是别人,却是珍妃!
珍妃就坐在她的右手侧,除宣和太后外,数珍妃距离予涵最近。想来,珍妃会被予涵抓在手里做挡箭牌,彼时,定是有心救护予涵,方才不顾危险,靠向前来。
不意,予涵竟是如此待她……
珍妃扬了扬头,再扬了扬头,漓裳仿佛看见她将泪水狠狠逼回眼眶的凄凉与无助……
螓首低垂蛾眉,发丝骤然散落,半生繁华梦,千缕恨,一腔痴,轻易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