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来了。
立在棕榈掩映的木格窗子前中,抬眸,只见淡云往来,月影疏疏,映着雪色清光正落在一棵高出屋脊的梧桐树上。
后院落里传来了一阵阵“啊……”“咿……”“呀……”的吊嗓子的声音,伴着花枪,短棍相撞,乒乒乓乓,定是要到了半夜方才能止住了。
予澈、全福并着尉迟宇唯数十人与数日前便以入宫见见世面为由,花了大把的银子进了常常进出宫闱表演的京畿戏班俳优之中,平日不过随着师傅们练练台步,摆摆架势,如斯而已。闲暇时间,则与名伶杂役们随意絮话,众人见予澈举止娴雅,谈吐非凡,平易近人不说,出手又是极阔绰,想着定是个出身富贵的高门子弟,都愿与他交接。如此不过十来日,各自便混了个脸熟。
予澈执着酒杯,空对着月色发了一会子呆,举杯要饮,杯子到了唇边,又顿住了。
不能再喝了,明天,还有大事要办,不能再喝了。他怕,他怕喝醉了,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倏然,就是一生。
其实,已经错了一次了。
碧丘的那会儿,他就该冲上一去,一鼓作气救出漓裳,他不信,予泠真的敢命人将他剁成肉酱!?
这些日,他的心里,眼里,脑子里盘旋着的始终是那个娉娉袅袅的身影,此刻想起予泠来,忽然觉着哪里似乎漏掉了一节。
予泠突然出现在碧丘,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相信了他的话?相信傅昭仪的确是死于他人之手,与他无半点关系?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刻意扮成宫中侍卫的样子,将他拦截下来,又是出于何种意图?
这些交错迷离的行为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按压着太阳穴,万般不情愿地扔了手中的酒杯。
咣当一声碎响,惊破了夜色迷离。
一窗冷月,灯火青莹。
这一夜,注定是漫长的。
漫长的让人觉着白天再也不会到来了似的。
“杨公子,外头有位年轻的公子找您。”班主从帘子外探头进来,满脸带笑向予澈招手。
予澈起身,拱手道:“有劳班主了,请稍后,默冉这就来。”说着,去墙上取了随身携带的佩剑,行将出来。
全福早取了银子过来,悄悄塞与班主袖中。
泛青的老房,泛青的砖瓦,条石铺地,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扫去,堆积在道路两边,雪后天气,寒冷更胜,太阳未曾落山,地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这会儿,冰荚愈厚,走起路来,一步三滑,甚是不稳。
出了二门,班主窄袖一扬,“杨公子,您瞧,就是那位公子找您。”
予澈抬眸看时,雪松半掩的花墙下,予泠披着出了风毛的凫靥裘,不停走动着,见他出来,急忙迎了少来,“六哥!”
予澈向班主告了扰,班主自行离去了,方才淡淡地道:“八弟若是来做说客的,那就免开尊口吧。你的说辞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着实不怎么地!我主意一定,纵是苏秦张仪之流,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也动不了我分毫!”
予泠默然片刻,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显然是给予澈说中了心事。他掖着凫靥裘,将自己包裹的更紧些,绕着墙根踱了几步,负气道:“六哥!你怎么这么固执!这个时候四门大开,乐舞百技一路舞进宫中,人家这一招摆明了是引君入瓮,碰着你这个死心眼的,偏偏巴巴地往人家瓮里头钻,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那就什么也别说!”予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阿福,咱们回去!”
“六哥!”予泠拽住了他的衣袖,“你要传什么话给六嫂,我替你传!何苦眼巴巴地去送死!”
“我要救阿漓出来!你也能帮我吗?”予澈目光如曜,灼灼地看着他。
“痴人说梦!”予泠一甩长裘,冷笑道:“六哥,你不会得逞了!你是聪明,可人家也不是笨蛋!”
予澈浅笑,如春日的水波一般从眉心荡漾开来,“我知道!可我总要让阿漓知道,我没有放弃过她,从来没有!我总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斗争的信念!”
“这些,你不会明白的,不会。”他轻轻地摇头,踉踉跄跄地踏着满地的雪夹往回走,遗落了满地的凄凉悲怆。
予泠怔怔地站着。
济阳王府,温馨的日日夜夜,傅昭仪慈和温柔的笑意一点一点地荡开。
那时——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水,是绿的;风,是香的……
那时——
他的眼睛,是晶亮的;他的笑容,是纯净的;他的想法,是单纯的……
那时——
他只盼着那样风含情水含笑的舒心日子能够一直过下去,娶妻,生子,一家人快活到老。
春花开又落,秋风吹着那夏月走,冬雪纷纷又是一年。
谁的刀砍折了他的天空?
谁的手斩断了他的过往?
谁的血染红了他的眼睛?
……
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有一点,他却是知道的!
他在心底冷笑,“予涵!予澈!你们的手上都染了鲜血,我母妃的,或者别人的!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自知没有你们那般翻云覆雨、颠覆天下的本领,可推波助澜,纵风止燎,这点小能耐还是有的!以血还血,一命偿命!谁也别想逃掉!”
“哈哈哈……”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冷笑,甩起凫靥裘,踏着月色,疾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