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柳临水,花凋香渺谢红妆。
走过季节的繁华,柳枝失了娇娆,荷叶失了青绿,只以一种即将苍老的的姿态,任江南的爽风柔雨弄响生命的编钟,吟唱着灵魂的怡然。
心底湿漉漉的感受仿佛随同衰柳残荷一同经历了一次寒霜沐雨。
绕过华擎渠,脚下的路欲走愈开阔,予澈抬眼望着含芳堂翘起的屋脊,熟悉中透了某种说不清的陌生和怅惘。崭新朱漆大门依稀泛着淡淡的油墨味儿,黄铜打造的饕餮门环在阳光下绽放出刺目的光芒,两边粉垣环护,两名粉色宫装的女子正立在门外翘首遥望。
见着他们过来,宫婢踩着小碎步,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新刷了粉墙,原来朱漆脱落的木胎暗黄的廊檐门柱都已拆去,新柱上刻有花瓣,莲叶等华丽的木雕,以仰面莲花和花簇头为多。
宫婢推开大门,院内遍植梨树、海棠,阳光洒落,铺展出大片的阴凉。
予澈将漓裳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踩在澄泥金砖铺就的地面上。
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座雕工精致的琉璃花坛,下面是五彩琉璃的须弥座,饰有行龙及缠枝西番莲图案,上部用翠绿色栏板、绛紫色望柱环绕,坛内叠石为山,引水为泉,或栽牡丹、国兰、凤梨、红宝石等名贵花木,或造玉池莲荷以为陪衬,又选红白锦鲤放养其中,令其自由唼喋嬉戏,甚是可爱。
挑起鲛珠的帘幕,室内安放的尽是名手雕工的金星紫檀木桌椅。
西窗之下,紫檀雕卷云纹案桌上整齐堆放数十奏折,案旁设着剔红嵌铜龙纹宝座,不用说,予涵定是常常出入地处的。
“王爷,请宽坐,皇上稍后就到。”宫婢捧了茶并点心过来。
予澈微微颔首,侍婢有条不紊地退了出去。
室内静悄悄的,三五宫婢忙进忙出,端盘置酒摆于食案之上,并不发出一点声息。
予澈略略闭上眼睛,阳光穿透含芳堂厚重的粉垣、树荫,在眼前凝成一条金针,直直地刺入他的眼中。
他黑如鸦翼的长睫渺茫地扑扇了几下,恍惚有什么东西滑落眼角。
物是人非,事事休。
“王爷……”漓裳轻唤。
予澈看她,勉力挤出一抹微笑。
漓裳霎了霎眼睫,向他使了个眼色。
予澈转首,予涵凝重暗哑的面庞落在视线里。他背着手,脚下似乎套了千斤重的镣铐一般,每一步,都走的异常的吃力。
“阿漓,过来。”予澈开口说话,忽然觉着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暗哑而低沉。
“王爷……”漓裳惊惶不安地握紧了他的手。
予澈闭目养神片刻,冰雪般清隽淡雅的面庞重又绽放出一抹轻浅的微笑,“阿漓,我没事。咱们去桌上等着。”
行到桌边坐下,并不等予涵过来,予澈自提了酒壶斟了酒,端着宝相花纹汉白玉酒盏,凑之鼻端,深吸了一口气,“嗯,新醅的桂花酿。”
“阿漓,要不要尝尝?!”说着,大手径自摁住漓裳的后脑勺,盏沿儿压制漓裳的唇边。
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漓裳握住他的手,努力忽视他指尖的颤抖和冰冷的触感,微微抿了一小口。
予澈扬起唇角,淡淡的笑晕向四围晕开,这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从院子里走到室内,不过二十来步路,予澈第五次端起酒杯时,予涵依旧没有出现。
秋阳斜挂西南,影沉沉,重楼静,珍珠帘外梧桐影。
漓裳伸长了脖子向外探看,依稀有一抹耀眼的明黄色透过翠幌珠帘在门外徘徊。
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处,予涵终于迈着持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六弟!”他的目光落在漓裳秀美清瘦的面庞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漫上了面颊。
予澈携了漓裳恭恭敬敬地起身,“微臣叩见皇上!”
“六弟快请起,内殿无人,无需拘束,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吧。”予涵扬手,示意予澈起身。
予澈的心尖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
像从前一样?从前是什么样?
人事纷坛,总难抵光阴的凉薄。
他,真的记不起了。
予涵怔愣了片刻,自行到食案旁的五开光绣墩上坐下,极力忽略漓裳的存在,可漓裳身上发出的妙龄女子独有的幽香似是长了眼睛一般,瞄准了他的鼻孔往里钻。
她回到了予澈身边,不是该高兴吗?
为什么比之从前,她愈发瘦削了,单薄几似黄花?
他不安地轻咳了咳,端起酒盏,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发呆。
庭花影转,珠帘人静,海棠弄色梨叶飘,光阴的脚步踏过潋滟杯中酒,穿透死寂的空气,慢慢迈上西窗。
世界像是静止了一般,画面定格在了予澈和予涵两两相望的双瞳四目里。
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无底的沉默之中,手心滚落的汗水打湿了手中的罗帕,呼吸间似乎闻到了某种焦灼的味道。
漓裳的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似乎一张口,便能从口中跳将出来。
青花缠枝莲托八宝壶内的桂花酿见了底儿,予涵提在手中轻轻晃动了两下,粉色宫装的侍婢急忙又捧了一壶过来。
斟满了酒杯,予涵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了进去。他张开五指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乱敲了一通,终于瑟瑟开口:“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