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而过的凌厉自予涵的眼眸中划过,他笑道:“爱妃真会说笑,床帏小事六弟或可把握,朝堂之事,哪有他说话的份儿?”他下意识地抚着面前雕栏,似是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其实朕也知道,六弟振臂一呼,别人不说,尉迟宇唯定会拼死向前的。”
婉妃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那样一闪而过的凌厉一样被她捕捉到了,她只是和婉地一笑,避重就轻道:“六王这人太君子了,这或许是他最大的缺点吧。”
予涵只是淡淡一笑,他竭力想从婉妃口中套出予澈的不是来,也不过是让自己心安罢了。究其结果,不是在予澈出兵北伐的那一日就已经决定了吗?
他抚了抚干瘪的肚子,“朕有些饿了,爱妃,陪朕一块用膳吧。”
常言说,伴君如伴虎,她今儿个才算领教了,不过是闲话家常,不知怎地就被偷渡到朝堂大事上去了?倘或自己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岂不是要害了予澈?
“是。”婉妃微微屈膝,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举起帕子偷偷拭了拭额头未敢流出的冷汗。
两个人步入太初宫东边的暖阁,宫婢打起软帘,却见宣和太后一袭交领紫缣绣袍斜倚在软榻上,华丽的纹饰隐约可见,内中露出月白色的内衣,衬着浅绛色色的下裳,精致的丝履,更烘托出富贵骄人的气质来。
两名宫婢正单膝跪于榻前,为太后捶腿。
予涵急忙上前,满脸带笑问安:“母后怎的来了?这样冷的天!儿子正要去看您呢。”
“太后万福金安!”婉妃亦跟在后面行礼。
宣和太后低垂着眼眸霎了霎,抚弄着左手上镶嵌蓝石碧玉的镂空雕花缕金丝护甲,声音悠远,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约略带了风霜的气息,“前方战事不息,皇上也安不下心来。哀家想着弄些可口的小菜来,给皇上换换口味,可别熬坏了身子。”
“让母后挂心了!儿子一切安好。”予涵指了指案旁的食盒,“这不,婉妃也送了晚膳过来,朕还未来的急吃呢。”
“还是婉妃有心!辛苦你了!”宣和太后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婉妃,话语里听不出丝毫赞赏的意味来。
婉妃忙称不敢,“回太后,臣妾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也只能在饮食起居稍尽一点心意了。还请太后指点!”
宣和太后忽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双目炯炯,瞪着婉妃道:“你少尽一点心意就是哀家的造化了。”
婉妃自知身份尴尬,低着头不敢答话。
予涵上前道:“母后,你就饶了婉妃吧。她眼皮子薄,回头不定怎么哭呢。”
予涵说这话,不过时寻常的辩护之词,却引得宣和太后十分不悦。
宣和太后冷哼:“她眼皮子薄?哀家瞧着,怎么是皇上眼睛里不能下灰星子呢?”
予涵变了脸色,“母后这话是怎么讲?”
“怎么讲?”华颐太后颤抖着手指着婉妃,“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淮阳王府的婉妃娘娘是什么来头?皇上能容得下她,怎么就容不下皇后的那一点笑过失!再者,皇后忍辱负重又是为了谁?!”
对于皇后,予涵多少是有些歉疚的?那一点歉疚,很快又被新一轮的失望所抚平。想他们数十年的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竟然不及予澈和漓裳维持不过一年的感情吗?
当初,她可以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他淡淡地道:“母后教训的是,朕回头就去看看皇后。”
“这就是了。”宣和太后语重心长地道:“皇上纵然心有不快,也该顾全大局才是。冷落了皇后,李家人会怎么想?”她拍了拍儿子的胸膛,长长地、怅怅地舒了口气,“高处不胜寒哪。身居高位,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母后也不是那样看不开的人,婉妃能让你舒心,留在你身边伺候着,也未尝不可。只是,凡事都有个分寸!行了,让婉妃陪着你用膳吧。哀家走了!”说着,套了雕花缕金丝护甲的搭在宫婢的肩膀上,颤巍巍向外走去。
予涵和婉妃急忙上前相送,宫婢打起软帘的瞬间,宣和太后顿住了脚步。
她笑着敲了敲额头,“哀家可是老了!大冷的天,巴巴地过来一趟,要说的事儿竟给抛到脑后去了!”
予涵搀扶着宣和太后的胳膊,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母后如何会老?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劳力劳神,不记也罢!”
宣和太后在软榻上坐下,婉妃亲自捧了茶过来,宣和太后接着了,微微抿了一口,“婉妃,你先退下吧!哀家有几句话,要单独说给皇上听!”
“是,臣妾告退!”婉妃屈了屈膝,一挥衣袖,满室的宫婢尽数退出帘外。
予涵端起了茶碗,狐疑地看着宣和太后,“什么要紧的事?这样神秘?还要屏退众人?!”
宣和太后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前方的战事怎么样了?”
自出兵以来,南齐百万大军一路向北,战必胜,攻必取,所向披靡,予汶手中丢失的土地,在他登基伊始,即将全数收回。想到此,予涵早已乐开了花,起身从书案上取下新近呈上来的捷报,双手奉至宣和太后面前,“母后,请看!”
宣和太后略微扫了一扫,便把那折子丢在了几上。仿佛是给那折子上的字刺伤了眼睛,她阖上双目,眉头拧在了一块,但听“喀”的一声轻响,她拇指上保养的甚好的指甲已折断在掌心里。她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江北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母后!”予涵抓起宣和太后的手,声音异常的急促,“这不是好事吗?您这是?”
宣和太后保持着原来平静无波的声调,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江北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很快!”
她抬眸,望着挂在檐角的一弯寒月,眼底的精光毕现,穿透缭绕的云雾,反射了月光的清冷,如一把刚出鞘的宝剑,锋利地剑风划过,肌肤上生生激起一层寒栗。
予涵明白过来,神色有些黯然,喃喃地道:“朕……朕已经给孙海垠下了密诏,想来……想来这几日就该有好……好消息了……”
他说不下去了,夜风穿帘而入,脸上一片清凉,指尖触及眼角,竟是一片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