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黄晕的灯光下,一家人一起用力,熬出的一锅浓汤,煨出的清香牵引着归家的脚步。街面上零星地闪烁着几点灯光,路上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
全福拉低了毡帽,穿过富甲豪绅们聚集的四环街,朝着狭窄拥挤的柳全巷走来。
巷口的照例摆着一只馄饨担子,滚滚冒出的水雾和着馄饨的馨香传向巷子深处,不时地,有四五岁的孩子蹦蹦跳跳地牵着大人手闻香而来。
似乎从记事时起,馄饨柳伯和他不会说话的老婆便在这巷口摆摊了。全福怕给他认出来,一手挠头遮住大半个面孔,顺着墙根遛了过去,眼看着就要转到巷口时,背后冷不丁地伸出一只手来,扣住了他的手腕就往后拖,“你这个孩子,可不是不要命了,这个当口儿,还敢回来?”
全福吃了一惊,回首看时,正是馄饨柳伯,“柳伯!你吓死我了!”
“你还吓死我了呢?!”柳伯强行将他拉到墙垛子处,压低了声音道:“古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六王爷可是为咱们贫苦人家出了不少恶气,待你更是没的说,咱可不能昧着良心做些对不起人家的事儿!”
合着大伙儿都以为他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全福跺脚道:“柳伯!你说什么呢?我何时做对不起王爷的事情了。”
“你别跟我吹鼻子瞪眼的!你若不是惧罪出逃,王府的官差怎么会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你看那里!人家轮流坐班,硬是要把你揪出来不可!”
顺着柳伯的手看去,巷口的茶馆里,对坐着两名差爷模样的宫人,他们看似在喝茶,那眼睛却是时不时地往门口张望。
全福变了脸色,他前前后后细细想了一通,似乎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那夜,他抱着漓裳潜在桥墩下,只等王妃和滟妃走后,一切声息没有,水香榭彻底安静下来时,他才将漓裳从水里拖出来。
那时候漓裳早已冻得面色发白,牙关咬紧,他悄悄从水香榭翻了个破旧的麻袋将漓裳装进去,单往灌木深处走,避过了众人的耳目,将漓裳放在灌木丛里。
彼时鼓交五更,他仍不敢大意,候着天色稍微亮了些,故作轻松地将麻袋提上了车,大模大样地出了王府。
他长随予澈身畔,进出王府大门是极自由的,并不曾遭到盘查,在李家庄住的这三五日,似乎也没听到什么大的风声。
难道,他们怀疑上他了?
“柳伯,我娘,还好吗?”全福急切地追问。
馄饨柳语重心长地道:“人家王府里都是明理的人,并没拿老嫂子怎么样?你要是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儿,就回去主动认个错吧。料想府里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倘或你死性不改,被抓住了,那可就罪加一等了!”
全福舒了口气,母亲没事,他也就放心了。王府里的事情自然无法和馄饨柳说清楚,他向馄饨柳道了别,再不敢进家门,依旧寻道回了李家庄。
这淮阳城名义上是个城,实际上也就比繁华的镇子略大一点,李家庄距离淮阳三十余里路,状况可想而知。不过江南一个普通小村落,村里大都是李姓人家,连个请得起长工的富实之家也没有,好在民风还算淳朴,多是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团的本分之家。农闲时,女人们织布带孩子,男人们上山砍柴,下河捉鱼,补贴家用。
全福也便跟着当地的男人一道,砍柴捉鱼随意弄几个钱,又变卖了漓裳随身穿戴的几件首饰,方才勉强度日。
恍然已过月余。
人间四月芳菲尽,花事落幕,心事飘零,满眼都是浓如华盖的绿荫。
全福用渔网在茅屋前的两个合欢树间结了秋千,或清晨,或黄昏,漓裳常在这秋千上坐着,悠悠荡过了一段又一段似水的春、光。
“阿福哥,明日进城看看吧。”她想念予澈,纵然见不着他,哪怕是打探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让她知道他在哪儿,过得好不好,她也就安心了。
“好!回去看看我娘,顺便打探一下王爷的消息。”全福爽快地应允了。
这天晚上,全福一遍又遍地数着口袋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
闭塞的乡村闲置了太多的时光,漓裳无心于村妇们插科打诨,又着实无事可做,他上山下河,她却只能坐那昏暗不明的小窗下,眼睁睁地望着光阴的脚步轻轻地从身边迈过去。
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只是觉着心口涩涩的发酸。
阿漓,明日进城,我给你带几本书,再带谢纸笔来。全福心里想着,又数了一遍铜板。若是丝罗便宜的话,再买上几点丝罗,针线回来,那便更好了。握着铜板他乐呵呵地钻进被窝。
次日,全福起了个大早,踩着晨雾直奔淮阳去了。
前脚刚踏入城门,全福便听到了一道惊人的消息——淮阳王率军二十万自江都起兵,造反了。
满城百姓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数十年来,南北对峙,攻伐无数,彼此各有伤亡,谁也没有占到上风。
自新皇登基以来,魏军攻打南齐甚急,已经连下十余城,淮阳王不御外敌,却先闹起了家窝子。
据说,叛军声势浩大,所到之处,各地驻军纷纷弃甲归降,沿江直向京畿开来。
据说,在此内忧外困之际,新皇照旧夜夜笙歌,时时舞乐,丝毫不把战事放在心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稍微有几个钱的,已经忙不迭地打算起未来了。
全福吃惊不小,穿街过巷,偷偷绕进淮阳王府柳荫丛中一探究竟时,却见门首围满了金甲带刀侍卫。
金甲带刀侍卫归属御林尉,自来就是皇帝亲信。
全福绷紧了神经,早把书笔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满脑子翻滚着的只有一个问题:王爷真的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