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记惊雷蓦地在耳畔炸响,予澈回过神来。
彼时年幼,不止一次地,他抱着母妃的膝头哭诉,“母妃,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无论儿臣怎么做,无论儿臣做什么,父皇总是一个一个笑脸也不肯给儿臣。儿臣纵然无法和四哥相较,难道连那个整天只知道斗鸡走狗的予汶也及不上吗?母妃,儿臣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了……”
母妃总是怜爱的看着他,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宇,一句话也不说,神情落寞而忧伤。
后来,渐渐大了,渐渐习惯了父皇的冷眼相对,再也不会向幼年时那般恣意任性,徒惹母妃伤感。
然而,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就如阳光下的影子,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只是无从躲避。
他抬起头,问:“为什么?”
容若望了一眼窗外,山光西落,池月东升,河汉皎皎,乌雀惊飞。月色下,清晰可见,或立或坐在石阶上默默相对的漓裳、予泠、朱馨彤几个人,夜色明朗如白昼,隐在黑暗里的一切均无所遁形。
深深地吸了口气,容若才道:“先帝初得小姐时,也是极其宠爱的。那时候,虽不是宠冠六宫,却也日日离不开小姐,你出生之后,小姐荣宠更胜,那段日子,先帝与小姐,坐则同席,食则同桌,片刻也离不了小姐似地。现在想来,那大约是小姐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了。后来,华贵妃进了宫,荣宠虽盛,先帝倒也不曾冷落了小姐。直到有一天,先帝忽然来到含芳堂,神情严峻地询问起小姐的家事,想来已经知道了小姐的身份,小姐亦无意多加隐瞒,据实相告了自己南朱相国大小姐的身份。古来说‘得民心者的天下’,南朱无道,江河日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小姐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子,哪里懂得多少军国大事?莫说小姐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纵然有心复国,也是力所不及。何况小姐自从永巷中偶遇先帝,一颗心变悬在先帝身上,只望着两情长久,朝朝暮暮。孰料,自此后,先帝就鲜少踏足含芳堂。人情薄于纸,先帝有意冷落小姐,莫说宫婢、内监,就是那些个嫔妃娘娘们,哪一个不是风口浪尖上弄潮的好手?躲着咱们犹恐不及,哪里还愿和咱们有上什么瓜葛?含芳堂也很快由门庭若市变成门可罗雀了。”
“那时候,南齐建国不过十余载,你尚且在襁褓之中,想来总有些南朱遗老心存复国之念,先皇心下惶惶然,担心相国小姐振臂一呼,南朱旧臣齐集响应,图谋大齐万里江山吧。”容若的嘴角牵起一丝谑笑,仿佛是觉着孝武皇帝的想法极为可笑似地。
她敛了敛笑意,从袖中取出一张便签来,“这是南朱旧臣的名单,事有缓急,澈儿或可去求他们相助。”
予澈伸手接过,打开细看,上至中书、大夫,下至城门阍吏,官职品阶不等,约略算来,不下百人。
灯焰如豆,青烟袅袅,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蛾子,直直地朝着那一点火光撞去。
灯火跳跃,“孜孜”燃烧,幽幽肉香在室内弥散。
予澈移步至那油灯前,伸手将便签点着了,眼睁睁地看着南朱的遗老遗少一个个被火苗吞噬,终于化成了灰烬。
“澈儿,你这是……?”容若不解地看着他。
予澈拍了拍手,“姑姑,我是父皇的儿子吗?”
容若不知道予澈为何有此一问,“澈儿问的这是什么话!你当让是先帝的骨血!”
予澈点了点头,“这就是了。我是父皇的儿子,我身上留着大齐皇室的血脉。无论缓急,帮着外人颠覆大齐天下,天理不容!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容若一时无语。
予澈也觉着他的话说重了。母妃都不曾考虑过的事情,容若一个小小侍婢如何能够考虑的这样远?他揽上容若的肩头,叫了一声,“姑姑……”
容若拍了拍放在肩头上的他的手,“澈儿,有什么打算?”
予澈叹了口气,道:“宫中如今闹的愈加不成样子了,姑姑,你不知道,阿漓差点儿就被予汶那个混账东西欺负了?”直到此刻,想起他从腥鱼臭肉里寻到血污满身的漓裳,他还忍不住地捏紧拳头,“我本来想着带了母妃和你一道,去阿漓的家乡隐居,不再趟这道浑水。可是……”
予澈低沉凄迷的声音,忽而凌厉起来,“母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总以为身为天潢贵胄,纵然备受冷落,比起寻常人家总是自由、幸福的。
生死、幸福、爱情还是有章可循的,还是可以把握的。
却不料,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
自己所珍视的一切,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没有权位的护卫,都不过是秋天里的草木,经霜即凋,顷刻间,败落成一地荒凉。
高墙深院宫闱,嫉妒猜疑,尔虞我诈,权斗本身就是生活。连母妃那样万事不挂心上的淡薄女子都知道旁敲侧击,用杀人激活他的防范意识和斗争意识,何况他人?
锦衣玉食未必是福?天潢贵胄也未必是贵?
他真的厌倦了。
夜风沙沙,如细雨摇落,声声敲打着木格窗子,敲落着庵外的残梅,敲醒沉睡的夜色……
予澈请了僧尼过来,大摆水陆道场,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将德妃安葬在了南屏山脚下。德妃一抬眼,便能看到孝武帝的陵墓,这也算是全了德妃的一片痴心吧。
德妃已去,落下相伴一生容若,予澈心有不舍,本意要带了她同回淮阳王府,以母侍之,不料容若执意不肯,硬是在这静水庵落了发,出家为尼。
予澈无奈,只得多留些银两托庵中执事多为照应。
予泠对于母亲之死依旧难以释怀,如今德妃不幸伤逝,让他看到了报仇的可能性,便跟着予澈一并回了淮阳。
夜色阑珊,淮阳王府门前的榆荫大道上,疏疏落落地闪着零星的灯光。
“阿漓,我们到家了。”予澈伸手挑起车帘。
月如钩,独挂西天之上,洒下淡淡的光影,大门已经打开,府中家眷垂首立于两侧,熹微的光线里,依稀可见,一个赤着膀子的男子,弯腰驼背趴在地上,背上隐约负着几根藤条模样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