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无声,万籁俱寂,这大理寺正厅当中经过方才的一通折腾,氛围尴尬,还是这颜无咎最先开腔,在长孙句芒与女子之间斡旋,好说歹说,嫌隙释怀。
这女子言谈举止之间,全不像大家闺秀,却有几分巾帼之气,此也正常,墨家门人皆习武出生,这女子乃是秦轩辕的女儿,自然别有一番磨练,言谈之间,颇为天真,这让颜无咎感到奇怪,如此一来,女子似真不像是杀害桃成一的凶手了。
“那日阁下为何潜藏在仙居歌舞馆中?”末了,这沉默已久的长孙句芒拉开正题,如此问道。
前几日,这女子被关押在大理寺狱,一句话未曾说,此番和缓,也该是问问此事的原因了。
“长孙大人一直怀疑我是凶手,又有什么好发问的?”这女子虽然有巾帼之气,但毕竟是女子,难免计较,如此回怼道。
“这长孙大人也是办案心切,换做他人也照样会怀疑,姑娘莫如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无咎与长孙大人也好定夺。”颜无咎道。
“你们大理寺仗势欺人,居然还有定夺一说?”女子道。
“那是自然,想我大唐律令森严,岂可乱来!”颜无咎道。
这颜无咎与长孙句芒一唱一和,糊弄这女子,好歹让女子松了口。
女子叹了口气道:“既然莫知道人已经将那凶手算出,那我便放心了……”
而后女子将那日之事道出,原来这女子呼作木兰,是为秦轩辕之女,长年于南海明鬼门下学艺,上月南海海盗作乱,群起进攻明鬼门,木兰与明鬼门少子阿虚一同前往京城墨家机关城搬救兵,正在那一日,听闻京城桃成一遇刺案,得知墨门中人与此案牵连甚多,心下狐疑,便自己潜入仙居歌舞馆一探究竟,如真是墨门中人所为,必先手刃这贼人,若不是也好还墨门的清白,不巧的是,正在勘探之间,遇上了颜长二人前来巡视,被视作凶手,缉拿归案。
颜无咎与长孙句芒听完女子的陈述,不知真假,但是女子所说也不无道理,再者若真是墨家人所为,秦轩辕也不会派自己的亲生女儿冒此大险。
颜无咎问:“那仙居歌舞馆第二日便被大理寺重重包围,你是如何进去的?”
“此事简单,这北里排屋皆是墨家公输家设计的,常设有偏门,一般人不知道这偏门不在壁上,而在地下,是为战乱所用,一般设于北里偏巷距离住宅三十米处,平素用于排污所用,战乱时可藏人,我本想用那‘蝴蝶香’迷倒大理寺护卫的,没曾想这群窝囊废在那门外饮酒赌博,我与阿虚装扮成短工,趁夜从偏门潜入歌舞馆内,想看看是否真的是墨家机关术所为。”秦木兰道。
“岂有此理,待我明日好好教训他们一番。”那长孙句芒怒上心头,一拍那案子道。
“你这大理寺,荒废已久,不仅虫蝎横行,手下也懒散惯了,看来大人得好好治理一番了。”女子道,神情中透着高傲。
“闲事稍放,先来说说这案子,姑娘方才提到这仙居歌舞馆有偏门。”这颜无咎集中注意力思考着,又道,“这偏门一般谁人知晓?”
“这一般为馆主知晓,设计的机关师也可能知晓。”秦木兰道。
“那歌舞馆内可设有类似的偏门?”颜无咎又问。
“厢房之内,铜墙铁壁,是无偏门的,不然那日我也不会隐遁在樑上。”秦木兰道。
这颜无咎白高兴一场,原以为这厢房亦有偏门,如此一来,凶手的范围便缩小了不少,但厢房无有偏门,意思就是凶手必然先要破那周公门才能入内,不过一旦周公门被打开,里面的桃成一必然知晓,亦不可造成安详的死状。
“那墨家机关中,可否有杀人于无形的器械,比如操纵傀儡杀人?”颜无咎又问。
秦木兰摇摇头道:“依木兰之见,现下还无有此般器械,可杀人与无形,如今京城大定,这木傀儡需由朝廷监察方可售卖使用,亦不可在中间隐藏刀剑,若被捉得,那是大罪。”
那颜无咎想起那日与长孙句芒一同往仙居歌舞馆检查木傀儡时,亲眼所见,那傀儡之中并无利器,想来利用傀儡杀人亦很难做到。
深思,毫无头绪,暗夜忽起鸦鸣。
“那有无可能有人假扮傀儡,潜入歌舞馆,而后杀害桃成一,最后趁乱逃出?”沉默良久,那长孙句芒灵感般的站起,如此道。
“假扮成傀儡?”颜无咎道,“倒也不无可能,那日所见是四桩傀儡,如果凶手假扮成傀儡就是说桃成一看戏之日便有五桩傀儡,凶手趁桃成一酒酣之时,突然发难,杀害桃成一,而后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案件似乎被撕开一个口子,颜长二人难掩喜色,这女子却不懂了,问道:“你不是说莫知道人已经将这凶手算出来了吗?还要这般推理做何?”
那长孙句芒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被颜无咎抢过话头道:“大理寺办案需人证物证,不可凭空捉人,我虽知道那凶手,然而要让凶手服罪,必须知晓他如何杀人。”
长孙句芒嘴角露出一抹坏笑,心下佩服这颜无咎的口舌。
而后颜无咎又道:“姑娘可知这木傀儡是如何自动的,又是谁人安置的呢?”
“这木傀儡并不能自动,而是有齿轮器械所带,一旦发动便无需人为操控了,至于安置是何人,那便要问馆主了。”秦木兰道。
这颜无咎心中有了想法,道:“如今只晓得是凶手,却不知凶手动机,亦不知何门何派,依目前情况看来,这桃成一并无生死仇家,为何被害还是一个疑点,如此费尽心思,莫非真与《鲁班书》有关?”
“若真如人龙兄所言,那此事牵连甚广,不可小觑,句芒觉得此事光凭大理寺难以定夺,要不明日句芒托阿耶向圣人通报此事?”长孙句芒道。
颜无咎一摆手道:“此事不急,不要打草惊蛇。”
“对了,你们不提,我差点忘了,方才道人提到那《鲁班书》,此案竟与《鲁班书》有关?”秦木兰问道。
“难道你也知晓《鲁班书》的事情?”颜无咎问。
“墨门但凡中庭之人皆知晓此事,如今墨门以收集数本《鲁班书》,但考据下来里面记载的机关术大多不可实践,与常理多有违背之处,故皆被认作是伪作。”秦木兰道,“方才听道人说,你已经知晓《鲁班书》的下落了,可是真的。”
颜无咎与长孙句芒一对目,颜无咎道:“这,天机不可泄露。”
颜无咎怕说漏嘴,虽然眼前看来这女子不像是凶手,然而不可掉以轻心,江湖险恶,谁人知晓又不是装出来的呢?
秦木兰一听这话,觉得无趣,又道:“我此番来也是为了查明此案是否与墨门有关的,此事关乎我墨门的清白名誉,希望二位能慎重对待,对了,此番过来,原本木兰还有一事的,方才你们道不知凶手为何杀人,关于这点木兰倒是有些想法。”
“什么想法,不妨道来。”颜无咎问。
“这江湖门派多由墨门公输家两派管理,二位也知晓,我墨门与公输家素来对立,由来几千年了,这公输家无时无刻不想扳倒墨门,独统江湖,这次的桃成一遇刺案,明面上好像是墨门中人所为,二位可曾想过,这公输家有无可能借此事将脏水泼进我墨门,若是一般的事,绝对震惊不了圣人,而这桃成一乃是朝廷命官,死在墨家机关师周围正好能将此案的嫌疑引向墨门,从而掣肘墨门。”秦木兰道。
“这江湖之事,无咎不懂,只是两派斗争,至于杀害朝廷命官?”颜无咎道。
“哼,你们这些肉食者哪晓得江湖险恶,这江湖斗气那是小事,而个中利益可不是小事,这墨门公输门统领唐国三十六贾,你们是官家人,也应晓得这盐铁生意全然是由朝廷管控,而朝廷恰是将此事一分为二,墨家一一半,公输家一半,这中间更有甚者可纳蛮夷方物,此事若能在朝廷上挣得一分先机,那便是利益无算,如今天下太平,皆是利益之争,道人还以为是战乱年代,打打杀杀吗?”秦木兰道。
那秦木兰滔滔不绝,一番陈词,想来应该早便想到了此事,如此一说也不无道理,墨家在明,公输家在暗,这两派斗争,无所不用其极,那依照秦木兰的陈词,这桃成一与他人本无恩怨,全然是两派斗争的牺牲品,颜无咎陷入了深思,这秦人龙道是可能与《鲁班书》有关,而秦木兰道是与门派斗争有关,越是深入去想,越觉得此事越是复杂。
“姑娘说的有理,待捉得那贼人,一审便知。”颜无咎道。
“哼,光凭嘴舌如何审的出。”秦木兰眼轮一抬道。
“姑娘的意思是,就算那凶手是公输门下的,他也不会承认对吧。”颜无咎道。
“那是自然,届时还要靠我来帮你们审问。”那秦木兰胸有成竹道。
“到时再说,此时不晚了,姑娘先行歇息,不论如何,明日先问问那傀儡人的事情,如果有眉目,便好说了。”颜无咎道,起身送行。
“不必送,此案未水落石出之前,我是不会潜逃的,不然墨门更说不清了。”秦木兰道,而后出了正厅。
长孙句芒不放心,一路跟随,直到见那女子入了厢房,又点了几夜差严加防守,这才放心下来。
待到了天明,三司使照例按时审理,长孙句芒装模作样的坐了几炷香的时间,这墨家机关师,现在没了皮肉之刑,更是三缄其口,无半点透露,三司使也是无奈,只能列行公事审问一遍,心中也待这颜无咎能将此案尽快了结。
另一头,大理寺另开一侧厢房,将那仙居歌舞馆内的舞姬歌女通通招来,分别审理,颜无咎挨个询问,果然如秦木兰所说的,这地下偏门一事,普通人毫不知情,更别说这木傀儡如何安置的了,直到问及那老妓方才有了眉目,这老妓也并不是馆主,只是负责仙居歌舞馆一处,这馆主乃是江北商客,出资在此修建歌舞馆,从中盈利,而那人常年在四海经商,也并不在京城逗留,问道这老妓,那馆主是何模样都不清楚,好在这仙居歌舞馆是老妓一手包办的,大小事宜皆由她来统领,问道这地下偏门,老妓的说辞与秦木兰的一样,并无差别,看来秦木兰也未曾撒谎,再问道这歌舞馆内的厢房是否也有偏门,这老妓说的与秦木兰也无差,从目前情况看来,仙居歌舞馆二楼的西侧厢房墨竹居,除了那扇周公门,并没有其他可以出入其中的暗门,也便是说,凶手只能从墨竹居的正门进出。
问完琐事之后,无有收获,这颜无咎便假做万事知晓的样子,轻声道:“谅你也不敢说谎,那你再说说,那原先厢房内有几桩木傀儡?”
那老妓答:“四桩,机关师在安置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的。”
那老妓也是个老江湖,只是如实的说,废话并不多。
“当真是四桩?”那颜无咎声色俱厉道。
老妓身体一颤道:“千真万确,这西厢房就是为桃大人准备的,按照桃大人吩咐的曲目,需要机关术先行安装特有的轨道,这些老身皆在场盯着,这是伺候朝中大臣,岂敢马虎。”
颜无咎微微摇头,看这老妓也不像撒谎之人,如此一来,傀儡杀人的可能性便能排除了,这一来没有其他入口能够自由出入,而来这傀儡也的确是四桩,当日查看,傀儡之中也确无机关,那凶手到底是如何杀死这桃成一的呢?
颜无咎越想越不对,喃喃道:“难道这凶手还能隐遁不成,真真蹊跷了,又难道是桃成一自杀,而后又杀了胡女红玉?”
“不对,不对。”颜无咎摇摇头道,“那胡女红玉所视的方向,明显是傀儡戏台,那便证明了凶手在那戏台之上,这胡女红玉虽死,然她那惊错的眼神亦似乎在提示着傀儡有问题,而这傀儡又是墨家机关,是不是在提醒此事与墨家有关?”
这问题似乎是一个死循环,秦人龙与秦木兰又有一番说法,那兄妹二人,从举止言谈看来似乎也不是行刺之人,尤其是秦木兰,如若是她,杀死桃成一之后,为何不当即潜逃,而是隐遁在歌舞馆厢房的樑上,还有那些机关师,没有一个上了二楼,这一切又似乎在说明,此事与墨家无关。
颜无咎眉头紧锁,目前为止,所有的推断完全通往死路,毫无半点的头绪,难不成这桃成一是自杀,但也无此可能,这桃成一不日便要右迁,为何自杀,此事越想便越是怪异,颜无咎十分之苦恼,没想到自己下山的第一番历练便遇上这般怵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