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又问道:‘我们打算拣择哪一位先生呢?’
“他就指着当中一块牌子道:‘这位灵心宝先生,是一个新科榜眼,在尚海要算他最有名了。’
“我听说,就欢天喜地和他一同进去。刚刚走进大门,只见几个衣衫槛褛的大烟鬼子喊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只管糊糊涂涂地跟着吴齿上了楼。就有一位年方三六的佳人,轻身缓步地走出来,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我一见就目迷心醉,拼命地看着她不眨一眼。这时,昊齿就和旁边那三十余岁的一个妇人,指着我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些话,我也不曾懂的。我就向吴齿问道:‘哪位是灵心宝先生呢?’
“吴齿沉吟了一会,指着那美人便答道:‘正是这位。’
“我那时就待以师礼,叫一声:‘先生。’将身爬下地,对那美人磕了三个响头。只见他三人拍掌大笑起来。吴齿又对着那妇人的耳朵低声说了好一会,只听那妇人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一时那美人拿烟奉茶,弹琴歌唱,百般恭维。我心里寻思道:‘天下还有这样好先生。晓得是这样,怎不早些来上学读书!如今未免悔恨太晚了。’大家又闲谈了好一会,才起身回去。临行的时候,那美人还捏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送到门外,说些‘对不起’、‘明天早些再来’的话。
“我回到客栈,就问吴齿道:‘这学堂里教书的先生,怎么有女的呢?’
“他答道:‘这是尚海的规矩,没有什么奇怪。你不懂得此地的规矩,我前年就和一个富家公子来到尚海,所以无论什么地方都认得,什么规矩都懂得。你样样都听着我的话做去就是了。’
“我就唯唯答应。那时我一夜也未曾睡着。到了第二天两点半钟,才爬起身来。胡乱吃了些饭,赶忙又跑到那美人的家里去了。一连两个礼拜,都是吃酒打牌,无边的快乐,好像在天宫一般。
“随后我又问吴齿道:‘我离家的时候,我母亲招呼我来尚海读书,学习些学问。现在进了这个学堂,和这女先生玩了十多天,花去银子一千余两,怎么还未曾教我读书,学一点学问呢?’
“那时他答道:‘读书学学问,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是学吧,那小九九的算盘,我们也都会的。什么天文地理,更是胡言乱道了,有什么可学的呢?若是英文、德文、俄文,我们何必学那外国人的话呢?这更是不消说的了。人生在世,有几十年光阴,何不快乐快乐,还要受罪读什么书呢?我老实对你说吧,我和你天天去的那个地方,并不是学堂,就是一家妓院。那位女先生,也就是一个妓女。我不知道什么学堂。你果真要进学堂读书,请你另外找一个朋友领你去吧,我就不敢奉陪了。’
“那时我便道:‘原来是如此呀!我也知道玩耍比读书快乐,刚才不过是那样说,当真就要去读书吗?你且不要见怪,我们再到那好学堂里去吧。’
“他听了便破颜一笑,道声:‘好兄弟。’即忙牵着我的手,走出门外,一直又到灵心宝家中玩耍一回。
“朝欢暮乐,转眼又过了两个礼拜。那时吴齿又引来他一个好友姓猪的,和我厮会。从此,三人同行,十分亲密,好似胶漆一般。大家应酬来往,一共又用了千金。吴齿便向我说道:‘我们带来的川资,现在不过一月,已经用去将近一半。长久如此,不想个法儿,怎生是好呢?’
“我道:‘你看想个什么法儿?’
“他道:‘把银子放在身边,一点利息也生不出来,用了一分便少一分。不如给我拿些去到巴黎,开一个烟店,好赚点利钱来使用,那本钱还可以永远留存。’
“我道:‘这是一个顶好的法子,可以使得。’
“此时就拿出二千两银子交与吴齿。第二天,他就动身去到巴黎,一连两个月,也没有一封信来。这时候,我身边的银子已经用得精光。那灵心宝见我手中无钱,也就改变心肠,我去到那里,不是说不在家,就道有客不便相会,即便见了面,也无非是冷眼冷语地讥诮一顿。到了随后我越发穷苦,衣帽不周的时候,连门也进不去了。这时我正是追悔无及,伤心不了,天天坐在栈房里,眼巴巴地望着吴齿的信来。
“一日傍晚,去到门外闲步,以解愁闷。忽见前面来了一人,好像无赖村的一位好朋友,即忙上前招呼。只见那人道:‘范桶,你还在这里吗?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我闻得,心如刀割。待要问个详细,那人一言不答,竟自去了。
“我回到栈房,大哭了一顿。这时正是家败人亡,我范桶舒服了一生,到此也就是初次伤心了。要想回家探看,怎奈一文没有,便叫插翅难飞。那栈房的主人见我欠他店帐二十余元,分文不缴,即便赶我出来,到处漂流,叫化度日。恰好今天傍晚,在这客栈门前看见老兄进得栈来,身边还带着些财物,因此冒昧前来。”
范桶说到这里,又放声大哭不止。男德见他这般光景,便开口劝道:“范桶哥,事已到此,不必伤心。我在此也不过四五天耽搁,就要回巴黎。你可随我同去,看那吴齿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若能索得些须,随后再回家探看不迟。今晚你就此和我同住,明天再去替你买几件衣衫穿着。”
范桶听说,立刻悲去欢来,破涕为笑,说一声:“蒙哥哥这样厚待,这就感谢不尽了。”
当晚二人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洗了面,吃了饭,正要出去,只听得有人敲门。男德即忙开开门,问声:“你来做甚?”
那人答道:“小人是卖衣服的。”
男德问道:“你有棉袍子吗?”
答道:“样样俱全。请客人拣择便了。”
男德便打开衣包,拣一件新布棉袍子,问范桶道:“你看这件如何?”
范桶道:“好,好。”
男德问那人道:“这件衣要多少价呢?”
那人道:“不说虚头,价银十元。”
男德便如数给了。那人接着银子,拴起衣包出去了。
范桶便穿上这件棉袍,和男德出得门来。男德便道:“我们到书坊里去看看,有什么新出的书籍,买些儿回来看看消闲。”
说着,放步前行。不多一会,到了好几家书局,看了一些儿的书,却都是从英国书译出来的,没有一部是法国人自己做的;译的文笔,还有些不甚通顺。男德寻思道:“我法国人被历代的昏君欺压已久,不许平民习此治国救民的实学,所以百姓的智慧就难以长进。目下虽是革了命,正当思想进步的时光,但是受病已久,才智不广,不能自出心裁,只知道羡慕英国人的制度学问,这却也难怪。我二人暂且回去吧。”
说着,二人就携手回到客寓里。吃过了晚饭,男德便拿一张本日的报,刚看了几行,便怒容满面。
范桶道:“哥哥为何动气?”
男德道:“范桶哥有所不知。你想我们法国人,从前被那鸟国王糟踏得多般利害,幸而现在革了命,改了民主的制度。你看还有这样不爱脸的报馆主笔,到了现在还在发些袒护王党的议论。我看这样人,哪算得是我们法兰西高尚的民种呢?”说罢,怒犹未息,心中暗想道:“这班贱鸟物,一朝撞在我男德之手,才叫他天良发现!”
男德正在那里自言自语,转眼看范桶时,已扑在桌上(“鼻句”)(“鼻句”)地睡熟。男德寻思道:“我刚才的话,真是对牛弹琴了。”便叫声,“范桶哥醒来。”
范桶猛然立起应道:“什么?什么?”
男德道:“我们早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动身哩。”
说罢,二人解衣睡去。
翌日天明,男德便叫范桶同起。吃了早饭,二人收拾行李,动身上船。这尚海由水路到巴黎,足有一千余里,十日顺风,一路无话。到了巴黎,男德便将范桶带回自己家中去了。
要知男德回家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寄情书佳人怀春怨 灭王党顽父露风声
却说明顽自从他儿子离家以后,音信不通,未免心如刀割,只得自己寻思道:“这样门衰祚薄,时运不济,倒怨得谁呢?”整日里自家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总要设法光耀门庭。忽一日,异想天开,得了一条妙计。立刻将所有家产典变得精光,设法行贿,谋得一县官之职。马上耀武扬威,东欺西诈,混到年终,攒了好些银钱,又招了一个义子,正在逍遥度岁。不料男德忽然回来,明顽一见,又怒又喜,说声:“我的爱子呀!你这几年到什么去处?叫我把眼睛都望瞎了。家里人都说你是得了疯病。那后园的字,是你题的吗?”
男德答道:“父亲呀,我到尚海……”
话犹未了,明顽便厉声骂道:“哼!你真是不孝了。古人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竟不辞而去,这等胆大妄为。你到那尚海一年做甚?”
男德道:“我往尚海,不过游历,并无他事。求父亲恕过。”
明顽道:“既往不咎。但从今以后,你要在家中安分守己,孝顺我一些。我现在已做了县官,你还不知道吧?”
男德也不去理会他这话,便道:“范桶哥现和我一同来到门前,父亲肯令他进来吗?”
明顽闻说,便埋怨道:“自从他搬下乡去,一年未见,把我想坏了。今日驾到,怎不和他一同进来,还叫他在门前等候做甚?你且快去请来吧。”
男德转身出去,不多时和范桶一同进来,对明顽各施一礼坐下。男德便将范桶破家落魄的情形,对明顽细说一遍。明顽立刻瞪了眼,变了色。
男德又道:“父亲肯令他在我家住吗?”
不料明顽陡起恶心,忙将范桶推出门外,转身向男德骂道:“你要带这等穷鬼到家做甚?”
男德说:“父亲息怒。常言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祸福。’望父亲发点慈悲,留他在我家暂住,替他找点工做,免得世界上又多一个漂流无归的闲汉。”
明顽道:“那样贱东西,就留在家里看门也是不中用的,我哪有许多闲饭养这班穷鬼呢?”说罢,便独自进房去了。
男德只好走到门外,只见范桶抱头痛哭。男德便在袋里拿出几块银钱,交给范桶,说道:“你不必伤心,暂且去客寓安歇。明日我和你寻获吴齿,再作道理。”范桶拜别而去。
次日,二人寻得吴齿住处,怎奈吴齿推托烟店亏空,不肯收留范桶。幸得有男德赤心苦口,百般劝恳,吴齿方才应允。男德便向范桶、吴齿各施一礼,告别回家去了。
一连几个月,男德都在外边交朋觅友,一些空儿也没得。到了五月十八号晚九点半钟,刚从外面回来,忽然接到一信,信面写着“项仁杰先生收启”。男德即忙拆开看时,只见纸上的细字好像丝线一般。上写道:
男德爱友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