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德便开口说道:“这世上的人,天天说什么‘上帝’。你以为真有什么上帝吗?不过因为上古野蛮时代,人人无知无识,无论什么恶事都要去做,所以有些明白的人,就不得已胡乱捡个他们所最敬重的东西,说些善恶的果报,来治理他们,免得肆行无忌,哪里真有个上帝的道理呢?我从前幼年的时候,有一礼拜日,跟我的父亲去做礼拜,只听得那主教说道:‘凡人倘若时常敬重上帝,有钱的时时拿些钱来,放在寺院铁箱子里面,将来他父母死后的灵魂,就会上升天堂。’对他这种荒唐的话,那时我就有些不信。”
那女子道:“我看来,你这种见解恐怕有些不对。你看世上的人,有哪一个敢不尊敬上帝的吗?”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十分可怜世人迷信宗教的苦处。又道:“你还不信吗?待我再讲把你听,就明白了。这上帝到底是有是无,我也没有凭据,我定说没有,料你心里还是不信。我现在只好把不可迷信上帝的道理,说把你听吧。即或就是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管理人间的万般事体,我也不必天天去对他烧香磕头。譬如地方上有一位明白正直的君子,我也是一个明白正直的人,但是我不送些钱财礼物把他,又不天天去巴结他,难道那明白正直的君子就说我是恶人不成吗?世界上那班无恶不作的东西,倒天天去拜上帝,一出礼拜堂,便提刀杀人。难道上帝受了他的恭维,就恕过他的罪恶吗?我想哪里有这种卑鄙无耻的上帝呢?”
那女子道:“不信上帝,人生在世,就该信仰什么呢?”
男德道:“照我看来,为人在世,总要常时问着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会什么上帝,什么天地,什么神佛,什么礼义,什么道德,什么名誉,什么圣人,什么古训。这般道理,一定要心里明白真理、脱除世上种种俗见的人,方才懂的。”
这时,那女子道:“我从来没听过这番议论,所以也就随着俗人之见,人云亦云,好像呆子、瞎子、聋子、哑子一般,不会用自己的知识去想想真正的道理。现在我才算是大梦初觉了。”
这时,男德心里暗想道:“这个女子,倒是十分聪明。”
那女子又道:“哎,我从前也曾听人讲过,东方亚洲有个地方,叫做支那的。那支那的风俗,极其野蛮,人人花费许多银钱,焚化许多香纸,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萨。更有可笑的事,他们女子将那天生的一双好脚,用白布包裹起来,尖(上“山”下“从”)的好像那猪蹄子一样,连路都不能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男德答道:“你不要去笑他们吧。你看我们欧洲的人,哪一个不迷信上帝?花费无数的银钱,不去救济贫民,单单地造些这无用的寺院。无论什么混帐王八蛋,也想着巴结巴结上帝,就好超升天堂。说起这班妇女,把好好的腰儿,捆得这般细,好像黄蜂一般;还要把许多花草、鹅毛、首饰,顶在头上,你只晓得那支那人敬神、包脚的丑风俗,倘若世界上有了不信上帝、不捆细腰的一种人,也就要耻笑我们欧洲人了。”
这时,那女子听说,一句也不能回答,呆呆地不做声。
男德就问道:“你曾读过几年书呢?”
那女子答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曾在本村里公立的高等女学校卒了业。那时候我还想读书,怎奈我姑母不肯,她道:‘像你这样标致的女孩儿,何愁弄钱,还怕没有金屋住吗?’我就说要读书学习些学问才好。她就大怒起来,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来骂我。”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越发起敬,说道:“我还不知道姑娘的高姓大名。”
那女子答道:“我姓孔,名美丽。请问官人的姓名来历。”
男德想了一会,答道:“我姓明,名男德,家住巴黎城,只因出外游历,来到此地。”
那女子道:“官人远客他乡,就不思念双亲吗?”
男德心里也知道他是女子的性情,只好答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俗言道‘人间到处有青山’,还怕没葬身之所吗?我们也不必讲闲话了,早些商量将来的一切事体吧。”
二人唧唧咕咕地商量了好一会,就拉着手走出去了。不言不语地走了几点钟,转弯抹角,不觉经过六七座村庄。后来走到奇烈客地方,乃是一个通商镇市。男德就和美丽走到一家杂货店。刚进门,就碰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男德连忙上前施了一礼,说道:“先生!小生有一件事,前来奉求,不知道先生肯吗?”
那老者道:“客人但讲无妨。”
男德道:“小生巴黎人氏,姓项,名仁杰。这是我的妹子,名儿叫做春英。本来父子三人,到此游历。一日,我的父亲独自一人出去,说到野外游山玩水,不知什么缘故,我两人在乡村的客栈里等了多时,都不见他回来。现在我兄妹二人身上一文没有,所以来到宝号,想暂且借住几天,找些工做,顺便慢慢打听父亲的消息。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那老者寻思道;“现在乡下正是盗贼纵横,他二人的父亲,恐怕有些不妥。”又见男德是一个魁梧的男子,那美丽也是一个美貌的女流,就动了怜爱的心肠,即忙答道:“可以的,请坐,不要客气。”说罢,就对佣人说道:“快些去整备饭菜给客人吃吧。”
不多一会,那佣人拿了一些饭菜进来,每人一碟子咸牛肉,一碟子鲍鱼汤,一大块面包,牛油,另外还有一大杯葡萄美酒。主客三人,就放量饱餐一顿。
吃罢,那老者对男德道:“你今晚就在这店里住下,不用客气。令妹就和我一同到我家里住吧。”
二人听说,喜出望外,就同说一声:“多谢了。”
男德就对美丽说道:“你跟这位先生到他家里去吧。”说罢,就先和那老者握手为礼,随后又和美丽握了手,说道:“再会。”那老者和美丽也都说一声:“就此少陪。”转身去了。
男德就跟着一个佣人,来到一间柴房里面,和佣人闲话了一会。那佣人出去,男德就将房门闩好,即忙在衣衫袋里摸出他的小刀子,看了一眼,又收起来。就四面一望,忽然看见光闪闪的一把砍柴的大刀,急忙在床上拿一条绒毡,将那把柴刀包裹起来,夹在胁下。推开窗户门,来到院子里探头一看,就爬在一棵榕树上,纵身一跃,就飞似地跳出了这店里的院墙,一直去了。
到了次日早晨,那老者忽然看见男德幽闲自在地拿着一把砍柴刀,走回店来,就忙问道:“你往哪里去了?怎么这刀上就有了些血痕呢?”
男德忙施一礼,答道:“我今早去到山上砍柴。忽然遇着一头恶狗前来咬我,我就一刀将他分为两段。”
那老者见他这般勇敢,心中十分欢喜,说道:“你就常住在我这店里,每天去砍些柴来。令妹就住在我家,打扫房屋。不知尊意如何?”
男德就忙答道:“既承先生这般厚意,哪有不从命的道理?”
那老者见男德这般有情有理,也就格外满心乐意。
次日早晨,那老者正到店里,只见他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名儿叫做克德,笑呵呵地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说道:“阿爹呀,你看今天的《难兴乃尔报》里面,有一张好画儿,实在是怕人。”
那老者接过来看时,乃是一张刺客图。又将图画旁边的那条新闻着实细看了三四遍,便喜气洋洋地好像一文钱买得一只金牛一般,口里还自言自语道:“不料你这混帐王八蛋也有今日!”说罢,就将那报纸放在衣衫袋里,便携着他的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却说男德自从这天上午在店里吃完了饭,就提着一把柴刀,和店里的佣人一同去到村外砍柴。只见一人急忙走来,和那佣人施了一礼。那佣人道:“你这样忙着哪里去?”
那人道:“昨天非弱士衙门出了赏格一条,倘若有人拿住刺杀村官满周苟的凶手,就赏银五万两。我现在正要找这桩财喜去。”说着,急忙抽身去了。
男德闻说,也不放在意中,只管砍柴。一直到日落西山,万家灯火的时候,才将柴捆好,挑回店里。正要将柴放下,只见那老者笑呵呵地迎出来,急忙将柴接下来,说道:“请你快些同到我家,有点事体相商。”
这时,男德心里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体,只得跟他同去。心里寻思道:“大丈夫做事,当磊磊落落,自己发愿,自己受用;即使他把我送到衙门,害我一命,这也原来是我甘心情愿了,没有怨恨他人的道理。”一面想,一面走,不觉已经来到门前。走进门去,只见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男德心里越发见疑,想道:“他一定是弄醉了我,就要动手的了。”
那老者说道:“请坐。”男德不慌不忙地道声:“多谢。”就坐下了。不多时,忽见一位妇人出来,看来足有四十多岁,却还是一个风韵犹存的老美人。男德就知道一定是那老者的家主婆了,即忙站起来,和她握手为礼。一会儿,又见美丽笑容可掬地走出来,那秋波一转,直看着男德。男德也欢欢喜喜地上前和他握手为礼。说话之间,主客五人,依席坐下,各人都十分欢喜。男德虽然心里有些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乃一个磊落丈夫,这点小事也就不挂在脸上。这时,美丽的心里是怎么样,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的了。各人正在酒酣耳热的时候,美丽忽然对着男德说道:“哎,我不知何时方可以报答你的恩呢!”
男德就用脚轻轻地踢了美丽的脚一下,笑着说道:“我们兄妹之间,讲什么报恩呢?你不要多吃酒吧。”
同席各人听得他兄妹二人这一番话,也都摸不着头脑。男德即忙扯着闲事,说了一会,遮盖过去。
大家散席之后,那老者就对男德说道:“请你去到我的房里,有些事情和你商量。”
男德答一声:“从命。”立刻就站起身来,跟他走进房里。只见那老者紧紧地将门闩好,把两只手一齐伸在衣衫袋里去摸一件东西。这时男德就将身立正,恭恭敬敬对那老者拱着手说道:
“小生来的时候,也知先生的用意。先生相待厚恩,小生还一丝未曾报答。但是我这可怜的妹子,孤身无靠,还求先生发点慈悲心肠,好好地看待他,小生这就放心了。”
那老者闻说,就微微地一笑,说道:“请你莫要多疑,我岂是那谋财害命的一流人物吗?”说着,就在袋里摸出一张《难兴乃尔报》来,用手指着一条地方新闻,笑呵呵地说道:“请你自己看吧。”
男德接在手里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村官被刺
前晚十二点五十分钟,非弱士村村官满周苟从亲戚处回家,刚走到花园里面后门旁边,就被一凶汉扭住,大喊了一声。家人听见,即忙开门一看,只见村官尸身已分作两段,系用大刀从左肩一直劈到右边腰下。那家人刚开门的时候,还瞥见一个青年男子,提了一把砍柴的大刀,飞奔去了。现在该处衙门已出示,晓谕各处,密拿该凶手,按律严办。并悬有赏格:如有查知该犯踪迹来报者,赏银百元;生擒到来者,赏银五万元。目下各处乡民闻此警报,莫不思寻获该犯,以得此项巨赏云。
男德看罢,心里寻思道:“这老者明明知道是我弄的事了。这倒奇怪,怎样他就会知道了呢?”
要知道这老者是什么意思,且待下回分解。
遣英雄老侠赠金 别知己美人挥泪
话说男德看罢新闻,便开口对那老者问道:“你何以知道此事呢?”
那老者道:“请你坐下,待我慢慢讲来。十四年前,我有一个侄女,嫁了非弱士村里一个商人。两年前,他的丈夫去到外洋经商,攒了些钱财回来,却被那村官满周苟威风吓诈逼得精光,还是两手空空。因此他丈夫只得再出外洋做工觅食,一去数月,音信不通。目下那女孩儿的日食费用,还靠着我帮贴她一点。”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想道:“原来是如此。”
那老者又接着说道:“你看那村官满周苟,这样狼心狗肺,我心里大为不平,也曾百般设计,想出出这口毒气。不料昨日晚上,我侄女欢天喜地地跑到我家,说到现在有人替她出了气的话。她曾说这桩事体十分奇怪,早几天就有一个好像叫化子的人来向她叫化,她曾将这事说把那人听了,那人就即刻气得了不得,说到要替她出气的话。她说的那人衣衫像貌,倒正和你一般。我那时心里也就明白,便将阁下的来历说给她听了。今天我见这报纸,就知道一定是阁下无疑了。”
男德听到这里,忙问道:“怎么令侄女不来见我呢?”
这时老者闻说,便手摸着白胡子,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哎!这也不必说了。”
男德道:“但讲无妨,这没有什么打紧。”
老者长叹一声道:“说起这恶丫头来,实在令人可恼!她听我说出你的下落,她就说出吃屎的话来。”
男德道:“她说什么呢?”
老者道:“她说:‘现在官府出了告示,说是有人拿了他,就可以得五万赏银。我们正在穷到这样地步,何妨趁着这个机会去发这笔大财,好比顺手牵羊了。’我听她这样说来,就不由得大怒,痛骂她一顿。她还不服,反口就骂我窝藏匪类的话,气愤愤地回家去了。”
男德听说,就两泪汪汪,一言不发。老者劝着男德道:“仁杰,你也不必伤心,像她这样没有良心的丫头,也不犯着和她计较。我看阁下这样豪侠,将来必定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惜我已经老得这样,不能帮着你了。现在那恶丫头既然知道你的下落,又受了我一番臭骂,必定要张扬出去。倘若狗官们得了风声,倒为不妙。我想帮点盘费与你,好快些逃到别个地方,暂且一避,再作道理。你道如何?”
男德闻说,便道:“先生这样过誉,小生怎么当得起?小生不过不忍眼看着同胞受种种的苦难,束手不救,心里就过不去。”
老者又忙说道:“这是男儿分内事。你总要实心实意地做去,莫学尚海的那班志士,有口无心的人才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