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答道:“不是,不过是用这般手段,来吓他一吓,他自然就会中了我的计;我焉能因为要救一个人,就来弄死一个人哩?”
华贱道:“言之有理。”
那人即刻跑到看监的房里,瞥了那看监的一眼,就凶狠狠地一手把他的衫襟扭住,一手伸在外套里面,拔出一把光闪闪的明刀,说道:“你不要吃惊,我不是来杀你的,不过到这里要救出那个金华贱。你快快地把那铁门的钥匙和他手脚链子的钥匙一齐交给于我;你若不肯依从,那却怪不得我,就要将你结果!”
那看监的吓得魂飞魄散,口里不住地说道:“我……我……我把钥匙交给你。”说着,就在衣衫袋里摸出两把钥匙,说道:“这把大的,是开铁……铁门的;这个小的,就是开铁……铁链子的。”
那人接在手里,随将刀子收好,就扭他一同来到华贱面前,将华贱手链脚链一发开了。照样把那看监的手脚锁将起来。就和华贱一齐抽身跑到铁门旁边,将铁门打开,两人逃出。
华贱说道:“将门锁起来。”
那人答道:“使不得,把他锁在里面,恐怕没有人知道,不叫他饿死在里面吗?”
华贱又道:“不把他锁在里面,我们不怕后患了吗?”
那人答道:“今夜一定没有人知道的,你看铁墙这样高法,就是他高声喊叫,也没人听见,我们乘着夜里快跑吧。”
两人说着,就飞似地一直跑了三里多路,未曾停脚。忽然瞥见路旁有一丛黑影儿,二人吃了一惊;待慢慢地向前走去,一直到了面前,才知道是一大丛树林子。这时二人又惊又喜,就来在树林子里坐下歇息歇息。
华贱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呢?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那人答道:“我姓明,名字就叫做男德,巴黎人氏。自从去年听得你的事体,心里就不平起来,一定要来救你。那时便在家中取些银两……”
说到这里,华贱就破颜一笑,问道:“现在你还有银子吗?”
男德答道:“现在还有几两,在外套的袋里,我们明天的路费总够用了。”
华贱又问道:“你从哪里来的呢?”
答道:“我从巴黎而来。”
华贱道:“咦!这样远的路,怎么你就来到了呢?”
男德道:“我一路叫化,将近一年,到了前月才来到这里。初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监房在哪里,只好在这地方左近,天天找些工做,得便打听你的消息。前几天我才遇见一个工人,他道:‘有一个做苦工的人,自去年就收在这监里。他家里的姐姐还有六七个子女,都没饭吃,他也不知道怎么样好,真真是可怜。’我听得这样说法,就一一知道你的消息。”
华贱道:“你怎么就能够进了那监呢?”男德道:“到了今天早晨,恰好那个看监的开了铁门,出来扫地,我就出其不意,跑进他的房里,将身躲在床底下。一直到了今晚,我才乘他不在房中,出来救你。”
华贱听罢,就长叹一口气道:“哎!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不知哪一天才能报答?”
男德道:“哪里话来!我并不像那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也不过为着世界上这般黑暗,打一点抱不平罢了。”说着,就脱下外套,对华贱道:“现在初交冬令,觉得有些寒冷,你穿上这件外套吧。”
华贱欢天喜地地即忙接了穿在身上。
男德道:“我们二人今晚早些睡觉吧,明天还要早些跑路。”说罢,就躺在草地上睡了。
这时华贱寻思道:“我身上现在一文没有,既然遇见这种奇货,却不要放过了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只听得男德睡得呼声如雷。忽然翻身爬起来,跑了三四步,又住了脚。便在外套袋里摸出那一把光闪闪的刀,口里说道:“世界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我金华贱这时候也为金钱所驱使,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说着,就拼命地用尽平生气力,把刀尖儿正对着男德身上,飞似地丢将过去,抽身便走。
欲知道男德性命如何,下回就知道了。
忍奇辱红颜薄命 刺民贼侠剑无情
话说华贱丢刀来刺男德以后,就飞也似地一直奔出丛林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当时男德身体十分疲倦,也就一事不知地一直睡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的时节,才爬起身来。忽然看见离身旁只三四寸远,有一件东西,大大地吃了一惊。你道看见了一件什么呢?就是他的那一把明闪闪刀子,插进草地里有三寸多深。四面一看,又不见了华贱。
这时候,男德心里也就明白了,说道:“险哉!险哉!不错,不错,我昨晚说还有钱在外套袋里,他就破颜一笑。”说着,又长叹一声道:“哎!臭铜钱,世界上哪一件惨事,不是你驱使出来的!”
说到这里,便探头一看,四面均是丛林大树。低下头来沉思了一会,又道:“这桩事,也没有什么奇怪,在这种惨世界上,哪一个人不和华贱一般?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坏了这腐败的旧世界,另造一种公道的新世界,是难救这场大劫了。”说罢,便把那快刀拔将起来,说道:“我一生仁义道德,都仗着你才能够去做,怎好不小心收藏起来?”说着,就把刀又收在袋里。
这时,男德身上一钱没有。你看男德为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去舍身救人,倒弄得这样下场,怎不令人灰心短气?哪晓得那男德是一个天生的刚强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称什么志士的,平日说的是不怕艰难,不愁贫困,一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气起来;再到了荷包空的时候,更免不得冤张怪李,无事生端,做出些无理的事情,也顾不得大家耻笑,这就到了“小人穷斯滥矣”的地步。那男德虽然这样失败,这样困穷,没有一点儿悔恨的意思,还是一团心安理得、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的气象。那一种救世怜人的慈悲心事,到底终身一丝不减,只是和颜悦色地手靠着背,向丛林外面走去,口里还高声唱道:
一天风雪压巴黎,世界凄凉无了期。
游侠心酸人去也,众生懵懵有谁知?
唱罢,自己说道:“这不是我离家的时候,写在那小花园墙上的诗吗?咳!如今还是不能达我的志愿。”
说罢,又向前走,不知不觉地已经出了那丛林。只见前面远远地有许多人家烟户,心里想道:“那必定是一座村庄,但不知道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待我到那村庄里叫化叫化罢了。”想着,就放步一直向那村庄走去。不多一会,就走进村里。刚走了十多步,劈面看见一座高楼大厦,正在路旁。男德就将身来到那大屋的厨房门口,呆呆地立了多时。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手里拿着一个破碟子,走进厨房,一见男德,便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呢?”
男德答道:“大娘,没有什么,不过来讨一块面包吃。”
那妇人道:“我看你神色,倒不像个叫化子,为什么要来讨面包吃呢?你现在向我讨面包吃,你还不知道我的苦处,我不久也就要做叫化子了。”说着,流下几点伤心香泪来。
这时男德即忙问道;“大娘,你不是这大屋的主人吗?”
那妇人道:“是的。”
男德道:“你既是这大屋的主人,怎么好说出这样凄惨的话来?请你把这凄惨的情由,说给我听听。”
那妇人道:“不必说了,说着也无用的。世界上都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事,也就没奈何。”
这时男德听说,越发着急,就忙说道:“既是像这样可恶的事情,更要请你细细说。我听了,或者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气,也未可知。”
那妇人寻思道:“你这个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力量来救我?”也只好说道:“也罢,就讲给你听听,也好叫人知道我的冤情。”
这时,男德便抖起精神,站在门旁,竖起耳朵,来听那妇人的说话。
只见那妇人说道:“前两年,我的丈夫出了外洋去做生意,辛苦了两年,一直到今年二月,才带些银子回到家里,买了这座住屋。还没有多少时候,就哄传到这村的官府耳朵里。那官府……”
男德刚听到这里,就癫狂似地咬紧着牙根,用力把脚一顿。
那妇人惊问道:“你发了什么毛病?”
男德忙答道:“我没发什么毛病。请你快些说吧,那官府怎么样呢?”
那妇人又接着道:“他姓满,名儿叫做周苟。他见我家有了点钱财,就红了眼睛,天天到我家来拜访,外面看起来,倒很亲热。那时我就有些放心不下,时常劝我丈夫,不要攀扯这班做官的,恐怕得不着什么好处。我丈夫哪里肯听我的话?还骂我不知道人情世故,多半阔气的官府,肯和我们这样儿的人家交接,这就是一条好路,趁着巴结巴结他,后来或者可以提拔我们也未可知。我也就不便和他再讲。到了三月底,那官府……”
男德听到这里,又把脚一顿。
那妇人见男德这样情形,转身就走,嘴里还埋怨道:“你这发癫的小孩子,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了。”
男德连忙拉着那妇人的衣服,说道:“大娘,我并不发癫,不过听了‘官府’两个字,就不由我火上心来。请你休要见怪。”
那妇人听他这样说法,也就回转过身来,正对着男德面前说道:“你真能替我出这口气不成?”
男德道:“果然有了这桩事体,就是我的责任了,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那妇人又道:“你这说大话的小孩子,真真可笑了。你现在还找不着一块面包吃,好讲什么责任的话吗?”
男德道:“你倒不要问这些长短,请你把这事体快快地说给我听吧。”
那妇人说道:“满周苟有一天来到我家,口称:‘现在政府里财政告乏,国库空虚,要设法接济接济。因此就下了一令,要从新颁发钞票三百二十万金镑,当作现钱使用。从前的旧钞票,一齐注销。不久又发出一千万元的钞票。所以银票就渐渐跌价,我们官场里也就因此大大地吃亏。我现在正有紧急的用项,要向你借一千元,快快地拿给我吧,’那时我丈夫就答道:‘舍下一时实在拿不出这样巨款。’那官府听说拿不出,就立刻变了脸,厉声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我是朝廷堂堂的一位命官。难道你都不怕吗?也罢,我知道你是有钱难舍。限你十天,倘然过了这十天,还是没有,就要按着不敬官长的律例,办你的罪名,你可要当心着些。’说罢,就凶狠狠地去了。我丈夫见他这样凶恶,也就算官令难违,只得东挪西借,方才凑齐,交给于他。从此以后,他也就一步不到我家来了。这时我丈夫已是后悔无及,只好忍气吞声,再到外洋去做生意,剩下我母女二人在家度日。我丈夫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一文钱寄回家来。我现在‘穿吃’二字,天天要用。倘若再过一月不寄钱来,我母女二人只得饿死在这屋里了。”
男德听到这里,不由得眼圈儿一阵发红,忍着眼泪说道:“大娘,我男德定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才得过去。”
那妇人看见男德这样替他不平,心里又感激,又悲酸,也不免落下几行珠泪,呆呆地看着男德,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为着什么事体,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呢?”
男德道:“你不要问我这些闲事吧。我现在肚子里饿得很,请你去看看有什么东西,给一点我吃吃吧。”
这时,那妇人现出那一种又怜又爱的样子说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
说着,即忙抽身走进客厅。不多一会,就带了他的四五岁一个女孩儿,急忙忙地走出来。左边手里拿着一大块新鲜面包,交给男德;又伸出右手来,说道:“你拿了这一块银钱去吧。”
男德道:“我不要,还是你留下自己用吧。”
那妇人道:“我看你这样的小孩子,实在可怜,不忍叫你空空地回去。我虽是贫穷,但是现在也不重在这一点,你快些拿去吧。”
这时,男德寻思道:“我看这财帛原来是世界上大家公有的东西。现在我行囊空空,就领了他这番厚意,也不甚打紧;况且我男德从来受人的钱财,却和那食人之惠不思报答的人不同。”即便将银钱接在手里,道声:“多谢大娘!我男德一定要替你打个抱不平,大娘你且放心。”
那妇人道:“你且去吧,还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吹什么牛皮呢?”
男德也就不和他辩论,躬身向他母女二人各施一礼,抽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燕雀那知鸿鹄志?”说着,忽见一座古寺,来在面前,便将身进去,拿出那块面包,饱餐一顿。吃罢,又走出去,一路看山玩水,只见一片秋末黄花,正是荒村风景,恼煞愁人。男德举目四顾,只见那一轮红日西倾,几行归鸟悲鸣。这时,他凄惨惨地独自去到一所客店,算过了账,用过些酒饭。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早晨起来,就问那客店主人道:“这个村庄名儿叫做什么?”
那客店主人道:“这里叫做非弱士。”
男德又问道:“你可知道这村官满周苟的家是在哪里?”
那店主人道:“哼!这个恶人吗?住在这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你找他做甚?”
男德道:“没有什么,不过想见一见他。”
那店主人道:“这也容易。他就住在这村外,相隔不过两里多路。”
男德就细细地打听了一番。又向他要一张新闻纸看看。
店主人道:“有一个叫做《难兴乃尔(即国民之意)报》,才送来的。”说着,就走过去,拿了一张来。
男德接在手里,看了一看,忽然看到那一条地方新闻,猛然吃了一惊。那条新闻上面写道:
前晚八下半钟,盗犯金华贱为一年轻的男子所救,逃出狱外。昨日下午四下钟,才在丛树林旁拿获。该犯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袋里还有几块银钱。那救出该犯的男子,现已杳无踪迹云。
男德看罢,也不做声,就交还那店主人,说道:“我就要动身了。”
那店主人就满脸堆着笑容说道:“你就要走了吗?那我就把你的账算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