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妈假装着没有听见,接着又道:“我们的门户现在却不稳当。主教,你肯叫我去寻个收拾门锁的来吗?不过十分钟,就可以把门锁收拾妥当。现在时风可怕,主教总得要不论日夜,都不许生客进来才好哩。主教呀,主教呀,生在这样世界上,何必要做好人?古语道得好:‘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有尸骸。’这两句话,还说错了吗?”
凡妈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得门外大声一敲。
欲知来者何人,为着什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孟主教慷慨留客 金华贱委婉陈情
话说主教听得敲门的声音,便道声:“请进来。”
忽而门已大开,只见一人将身进来,立在门后,背上驮着行李,手里拿一短棍,脸上现出一种狞恶的神色,俨然是一个觅食投宿的凶汉。当时凡妈吓得浑身发抖,满嘴的牙齿碰得直响,想说话又做声不得。宝姑娘立起来,半惊半走,悄悄地到了炉火的旁边去向火,看见他哥哥不在意,也就不十分打惊。孟主教只管平心静气地注眼看了华贱,待将要开口说声“你要什么”,华贱就对着这屋里人一个个地轮流看了一遍,大声说道:“请各位听来。我姓金,名华贱,曾经犯罪,坐监一十九年,四天前才释放出来。现在我想到潘大利去,前天就从道伦动身,今天已经走了好几十里。今晚我到这城里的时候,就到一所酒馆里投宿。
他们因为我曾犯案,照例拿一张黄色的路票,就是解放罪人的凭据,报了此地的衙门,所以不肯留我住下。我又走到别间客栈,他们也是照那样办法赶我出来。这时没有一人能容我。到了一所牢狱,那看狱的人也赶我出来。甚至于爬进狗窝,那狗也咬我,不许我停留一刻。你想我这时候如何是好?我随后又想到田里,睡在星光底下,哪晓得天上又没有星,还要下雨的样子。因此我又转身回到城里,想寻一家大门弄儿里,暂且避避冷。恰好来在那印刷局的面前,我就睡在石凳上。忽然看见一个慈善的婆婆,他叫我到府上来求宿一夜,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府上是不是客店?我身上还带了一百零九个银角子和十五个铜角子。我曾经坐了十九年监,这些钱都是在监里作工所得的。我必不少你的饭钱。你看怎么样呢?我已经走了不少的路,又倦又饿。你肯留我住下吗?”
孟主教听到这里,就对凡妈道:“多拿一碟子菜来。”
华贱闻说,便走近三步,立在桌子旁边,说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有罪的犯人,刚从监里出来。”华贱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张黄纸,给主教一看,并说道:“这就是我的路票。我拿着这个票子,什么地方都可去了。你情愿我念给你听吗?我在监狱里的学堂曾读过书,待我念给你听吧。这路票上写的是些什么呢?”只听得华贱高声念道:“有一某地方人,姓金,名华贱……”
华贱接口道:“是什么地方人呢?”
华贱答道:“你不必管他是什么地方人就是了。”又接着念道:“他曾经坐监十九年,前五年因为夜里作贼,后十四年是因为他想逃跑四回。这是一行为不正之人也。”念毕,还问一声主拐直:“人人都要赶我,你可能留我呢?你这里是客店吗?请你给我一餐饭吃和一安身的地方。府上有马房吗?”
主教看见他这样说,又对着凡妈道:“铺些白布的棉褥在那边屋里床上。”说罢,便对华贱道:“我已经叫那个女人预备一切了。”
凡妈听了主教的话,即便转身去了。
主教又对华贱道:“先生请坐下向火,我们就要吃饭了。吃完饭的时候,你的床铺也就可以收拾妥当了。”
华贱听他那样说,好像疯疯癫癫一般,大声问道:“你真留我吗?不赶我吗?你为什么称呼我做先生,却不叫我做狗,赶出去,和别的人那样说法呢?哎呀!那老婆婆真是慈善,教我来到此地,有得吃,又有床睡。我已经十九年都没有床睡了。你真留我吗?你真是好人了。我明日去时,便一发算钱给你。请问你高姓大名,你是不是一个店主人?”
孟主教道:“我乃是住在这里的一个教士。”
华贱道:“哎呀!难道还是一位有钱的教士?那你必不要我饭钱了。师父就是在那大礼拜堂的主教吗?”
主教接口答道:“是的。”
华贱道:“呀!不错,我还没有留心看师父的帽子,真是太糊涂了。”
说罢,便将行李和棍子放在屋角下,又把路票收在衣衫袋里,坐下。宝姑娘对他看着不转眼,很觉得有趣。
华贱说道:“师父既然是一个慈善的人,就不用算我的饭钱了。”
哪晓得在这个悲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是见钱眼开,哪有真正行善的人呢?
孟主教果然忙答道:“不然,不然,一定要算饭钱的。你共有多少钱呢?你曾说你有一百零九个银角子。”
华贱道:“还有十五个铜角子。”
主教道:“你费了几多天的功夫,才得这些钱呢?”
华贱道:“十九年。”
主教叹道:“十九年吗?”
华贱道:“不错。现在这些钱还在身边,没有用去。”
孟主教听得华贱说一声现在钱还在身边,急忙把门和窗户闭上。
不多时,凡妈拿了一碟菜进来,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炉旁边。又对华贱道:“亚历山上的风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
你看孟主教口口声声只叫华贱做先生,那种声音,又严厉又慈爱。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称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时候,把一杯冷水送给要渴死的人,不过是不化本钱的假人情罢了。闲话休絮。
却说主教忽对凡妈道:“这个灯不亮。”
凡妈会意,便去到卧房里架子上拿来两只银灯台,点了两枝白蜡烛,放在桌上。
华贱洋洋得意地道:“现在蒙师父待我这样好法,师父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谢不尽。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必瞒着我的来历和我的苦处,待我细细地说把师父听吧。”
主教用手拉着华贱的手,和颜悦色地道:“你也无庸将你的来历告诉于我。此处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无论什么客来,也不问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气。而且你已经受苦,又饿又渴,我必欢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气吧。”
荃倒浅道:“我现在很饿,又渴。当我进门的时候,见了师父这样仁慈,也就令我忘记了。”
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吗?”
华贱长叹道:“哎呀!狱里那野蛮的惨状,真是不堪闻问了,姑且说他几件事就知道了。用双重铁链捆了我的手脚,坐在那黑窟里头,青天白日里也看不见天日,夜间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里空气闷人,常时一病不能起。我这样在狱里过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岁了,才得了一张黄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恼!”
主教道:“但是你现在知道伤心悔过,却比好人更加快乐。你出狱以后,若还以恶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惨;若以好意温和待人,又何处不是乐土呢?”主教说罢,凡妈拿饭进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孟主教多财贾祸 宝姑娘实意怜人
话说凡妈拿饭进来,华贱看时,有汤,有水,有盐,有油,有猪肉,又有羊肉,又有无花果,又有一大块烘干的面包,又有一大瓶红酒,样样都用银器盛来,光彩闪闪,映在铺桌子的白布上面,真觉异样好看。孟主教满面堆着笑容,请华贱坐在自己左边,宝姑娘又坐在华贱的左边。坐齐了席后,孟主教就按教例念了祷告。念罢,即便用饭。此时华贱心中乐不可言,那种神气,可惜没有照一个像下来,把大家看看。
却说他三人吃了一碟,又上一碟,完了一样,又来一样。华贱放量饱餐一顿,好像老虎吃蚊虫一般。幸亏主教寻常吃饭都有六样,还可以饱了华贱肚子。不知不觉,一会儿就吃罢散席。
华贱对主教说道:“盛筵难再。哎呀!苦巴馆那班车夫,不许我和他们同桌吃饭,不料竟蒙师父这般厚遇,真是难以报答了。”
主教道:“此事虽可痛恨,但是他们也比我劳苦。”
华贱道:“那也未必。我想他们比你更有银钱。但是上帝若居心公平,一定是保佑你。”
主教道:“哪有上帝不公平的道理呢?”少停,又道:“华贱先生,你明日真要到潘大利那里去吗?”
华贱道:“这也是不得已罢了。我想明日趁着日头未出来的时候,就要起行。这一次又很辛苦,白天里虽然稍暖,夜里却是很冷。”
主教道:“你这还不算十分受苦。前几年正当革命的时候,我全家都被毁了,我跑到东方,交瑞西国界那富郎之情地方,却靠着我两只手寻饭吃。那地方有机器局,有制纸局,有酒厂。又有油厂,至于铁厂也有二十多处,倒好找工做。”
主教说罢,又对宝姑娘道:“我们有无亲戚在潘大利住?”
宝姑娘答道:“有的,卢逸仙先生不是在那里住吗?他还是故川洞口的船主哩。”
主教道:“不错。”
此时华贱并不留心他们的谈话,自己也一言不发,那种神色,却是十分疲倦了。
主教见华贱这样情形,就回头来同凡妈谈了片刻,又对华贱道:“先生,你必是要安睡了。”
宝姑娘又在一旁吩咐凡妈道:“今天夜里很冷,去到我睡房里,把那一件鹿皮袍子取来,铺在客人床上。”
不多时,凡妈回来说道:“床铺都预备好了。”
主教便同宝姑娘在客厅里按教规行了祈祷的礼。宝姑娘就对华贱同主教各施一礼,并请声“晚安”,独自走进睡房去了。此时主教就在桌上拿一盏银烛,又把那一盏交与华贱,说道:“先生,我带你到卧房去睡觉吧。”
华贱就起身跟着前去。走过主教卧房的时候,凡妈正在要将银器放在孟主教床头下碗柜里面,放急了,碰得豁浪一声响亮。主教只顾引了华贱,还没听见。不知不觉地已到了卧房。主教令华贱把烛台放在桌上,指着床上道:“今晚请先生就此安歇。明天早晨起来,再请用一杯新鲜牛奶。”
华贱答道:“多谢师父。”说罢,歇了半刻,华贱忽然现出一种希奇的样子,两只手捏了拳头,睁了一双凶狠狠的眼睛,对主教直:“哎呀!现在你留我住下,还离你这样近吗?”刚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忽然又哈哈一笑。
主教看见这样情形,心里倒有些惊慌。
华贱又道:“你情愿我告诉你听吗?我是一个凶手,你还不知道吗?”
主教答道:“上帝总难瞒过。”说罢,又低声祷告了一会,便转身去到自己的卧室安歇去了。
华贱看见主教已去,即忙熄了火,并不脱衣,就和身倒睡在床上,即刻鼻子里呼声好像打雷一般。
这时,一屋的主客,个个都化作庄生蝴蝶了。
欲知后事,且待下回。
无赖村逼出无赖汉 面包铺失了面包案
话说孟主教一家主客,都悄悄睡去,没有了人声。这事随后再表。
却说从前法国有一个村庄,名儿叫做无赖村。里头有一个姓金的农夫,这农夫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的女儿成人出嫁之后,只剩下一个儿子。那儿子倒很聪明伶俐,只是可惜一件,因为他家道困穷,他的亲戚和那些左右隔壁的邻舍,虽说是很有钱,却是古言道:“为富不仁。”那班只知有银钱、不知有仁义的畜生,哪里肯去照顾照顾他呢?因此他自幼就没有钱上学攻书。天天玩耍度日。
却说那农夫的女儿,一日在家闲坐无聊,忽然想去探看她的父母兄弟,就立刻起身,锁好了门户,独自出来。不知不觉已到她父母的家,只见门还未开,就吃惊道:“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开门呢?”停一息,又听见她兄弟在里面不住地号陶大哭,说道:“奇怪!奇怪!”即忙把门敲了几十下,也没有人来答应。此时她心里好像火烧油煎一般。幸亏这个门都是用烂木头做的,她此时性急了,拼命用力一推,连门闩都推折了,一直飞奔进去。
只见她的兄弟从房里出来,脸上挂着几条眼泪,直跑到她面前,行了一个礼,急忙说道:“我的姐姐呀,你来了吗?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我从昨天下午直到如今,都没有吃饭,肚子里又饿又痛。”
他的姐姐即忙问道:“为什么没有吃饭呢?阿爹阿妈都到哪里去了?”
她兄弟道:“都没有出去,自从昨天下午,他们就未曾起身,只是呆呆地睡在床上。后来我的肚子饿极了,就叫他们起来弄饭我吃,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们不肯起身,又不和我说话。我又大声叫他们多少次,还是不肯动弹。我已经痛哭了一天多,那左邻右舍人家也没有一个来看看我的。你快去弄饭给我吃,随后再叫他们起来吧。”
他姐姐听说,即忙跑进房里,只见她的父母都直躺躺地睡在床上,便知道她的父母都到五殿阎王那里去了,不由得放声哭了一会。
她的兄弟站在旁边说道:“姐姐呀,你的肚里不饿吗?不要哭了,我们快去弄饭吃吧。”
他的姐姐闻说,也就收了眼泪,对她兄弟说道:“你随我去,到我家里吃饭吧。”
说着,即忙携了她兄弟手出了门,又把门户锁好,手里牵着她的兄弟跑回家里。急忙弄了些饭菜,和她的兄弟饱餐一顿。不多一会,她的丈夫也回来了,她就带哭带说地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一遍。
她的丈夫就糊里糊涂地说道:“我现在觉得肚皮有些疼痛,随便你自己去办吧。”说罢,就睡在床上。
他的妻子看见这样情形,就一言不发,只得忙忙地在箱子里拿了些银子,又吩咐了她的兄弟在家里等他回来,不要跑在街上玩耍。说罢,就起身急忙跑到父母家里,就去叫了一个教士和几个土工,忙忙碌碌地一直到了天黑的时候,那斋祭埋葬的事体,一一料理妥当,照旧将门户锁好,回到自己家中。
从此,她的兄弟就在她家里。住到三四天,忽然对他姐姐说道:“我要回到家里,看看我的阿爹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