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人咸谓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坚孤之性,故深信之,悲号几绝者屡矣!静夜思君,梦中又不识路,命也如此,夫复奚言?迩者连朝于卖花声里,惊辨此音,酷肖三郎心声。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为吾三郎矣。当此之时,妾觉魂已离舍,流荡空际;心亦腾涌弗止,不可自持。欲亲自陈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义,故使侍儿冒昧进诘,以渎清神,还望三郎怜而恕妾。
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人图之。万转千回,惟君垂悯!
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雪梅者,余未婚妻也。然则余胡可忍心舍之,独向空山而去?读者殆以余不近情矣。实则余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须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请语吾读者:
雪梅之父,亦为余父执,在余义父未逝之先,已将雪梅许我。后此见余义父家运式微,余生母复无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诺。雪梅固高抗无伦者,奚肯甘心负约?顾其生父、继母,都不见恤,以为女子者,实货物耳,吾固可择其礼金高者而鬻之。况此权特操诸父母,又乌容彼纤小致一辞者?雪梅是后茹苦含辛,莫可告诉,所谓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于冥府,较在恶世为安。此非躬历其境者,不自知也。余年渐长,久不与雪梅相见,无由一证心量,然睹此情况,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达摩、僧伽,用息彼美见爱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乐;否则,绝世名姝,必郁郁为余而死,是何可者?不观其父母利令智昏,宁将骨肉之亲付之蒿里,亦不以嫔单寒无告之儿如余者。当时余固年少气盛,遂掉头不顾,飘然之广州常秀寺,哀祷赞初长老,摄受为驱乌沙弥,冀梵天帝释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书叙余在古刹中忆余生母者,盖后此数月间事也。
余自得雪梅一纸书后,知彼姝所以许我者良厚。是时心头辘辘,不能为定行止,竟不审上穷碧落,下极黄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余乳媪,以半百之年,一见彼姝之书,亦惨同身受,泪潸潸下。余此际神经,当作何状,读者自能得之。须知天下事,由爱而生者,无不以为难,无论湿、化、卵、胎四生,综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后四日,侵晨,晨曦在树;花香沁脑,是时余与潮儿母子别矣,以媪亦速余遄归将母,且谓雪梅之事,必力为余助。余不知所云,以报吾媪之德,但有泪落如渖。乃将雪梅所赠款,分二十金与潮儿,为媪购羊裘之用。又思潮儿虽稚,侍亲至孝,不觉感动于怀,良不忍与之遽作分飞劳燕。忽回顾苑中花草,均带可怜颜色,悲从中来,徘徊饮泣。媪忽趣余日:“三郎,行矣,迟则渡船解缆。”余此时遂抑抑别乳媪、潮儿而去。
二日已至广州,余登岸步行,思诣吾师而别。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学暴徒毁为墟市,法器无存,想吾师此时已归静室,乃即日午后易舟赴香江。
翌晨,余理装登岸,即向罗弼牧师之家而去。牧师隶西班牙国,先是数年,携伉俪及女公子至此,构庐于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罗粤中古器及奇花异草为事。余特慕其人清幽绝俗,实景教中铮铮之士,非包藏祸心、思墟人国者,遂从之治欧文二载,故与余雅有情怀也。余既至牧师许,其女公子盈盈迎于堂上,牧师夫妇亦喜慰万状。迨余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泪盈于睫。余万感填胸,即踞胡床而大哭矣。
后此四日,牧师夫妇为余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余握别曰:“舟于正午启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宠赐尔福慧兼修。尔此去可时以笺寄我。”
语毕,其女公子曳蔚蓝文裾以出,颇有愁容。至余前,殷殷握余手,亲持紫罗兰花及含羞草一束、英文书籍数种见贻。余拜谢受之。
俄而海天在眼,余东行矣。
船行可五昼夜,经太平洋。斯时风日晴美,余徘徊于舵楼之上,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即检罗弼大家所贻书籍,中有莎士比亚、拜伦及雪莱全集。余尝谓拜伦犹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亚犹中土杜甫,仙才也;雪莱犹中土李贺,鬼才也。乃先展拜伦诗,诵《哈罗尔德游记》,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叹曰:“雄浑奇伟,今古诗人,无其匹矣!”濡笔译为汉文如左:
皇涛澜汗,灵海黝冥。
万艘鼓楫,泛若轻萍;
茫茫九围,每有遗虚。
旷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运,振荡帠夆,
岂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见,决舟没人,
狂暴未几,遂为波臣,
掩体无棺,归骨无坟,
丧钟声嘶,逖矣谁闻?
谁能乘蹻,履涉狂波?
藐诸苍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风,立懦起罢。
兹维公功,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中原陵厉;
自公胸中,擿彼空际。
惊浪霆奔,慑魂惊神,
转侧张皇,冀为公怜;
腾澜赴崖,载彼微体,
抍溺含弘,公何岂弟?
摇山撼城,声若雷霆,
王公黔首,莫不震惊。
赫赫军艘,亦有浮名,
雄视海上,大莫与京;
自公视之,藐矣其形,
纷纷溶溶,旋入沧溟。
彼阿摩陀,失其威灵;
多罗缚迦,壮气亦倾。
傍公而居,雄国几许:
西利佉维,希腊罗马,
伟哉自由,公所赐予;
君德既衰,耗哉斯土,
遂成遗虚,公目所睹。
以敖以娭,旛回涛舞;
苍颜不皲,长寿自古;
渺渺瀰漫,滔滔不舍。
赫如阳燧,神灵是鉴;
别风淮雨,上临下监。
扶摇羊角,溶溶澹澹;
北极凝冰,赤道淫滟。
浩此地镜,无裔无襜;
圆形在前,神光耷闪。
精鬽变怪,出尔泥淰;
回流云转,气易舒惨。
公之淫威,忽不可验。
苍海苍海,余念旧恩:
儿时水嬉,在公膺前,
沸波激岸,随公转旋,
淋淋翔潮,媵余往还,
涤我胸臆,慑我精魂。
惟余与女,父子之亲,
或近或远,托我元身。
今我来斯,握公之鬈。
余既译拜轮诗竟,循还朗诵。时新月在天,渔灯三五,清风徐来,旷哉观也!
翌晨,舟抵横滨,余遂舍舟投逆旅。
今后当叙余在东之事。
余行装甫卸,即出吾乳媪所授地址,以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迩,境绝严静,汽车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钟,吾当为客购车票。吾阅人多矣,无如客之超逸者,诚宜至彼一游。今客如是急迫,殆有要事耶?”
余曰:“省亲耳。”
午餐后,逆旅主人伴余赴车场,余甚感其殷渥。车既驰行,经二站,至一驿,名大船。掌车者向余言曰:“由此换车,第一站为兼仓,第二站是已。”
余既换车,危坐车中,此时心绪,深形忐忑,自念于此顷刻间,即余骨肉重逢,母氏慈怀大慰,宁非余有生以来第一快事?忽又转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变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苟今日不获面吾生母,则飘泊人胡堪设想?余心正怔忡不已,而车已停。余向车窗外望,见牌上书“逗子驿”三字,遂下车。
余既出驿场,四瞩无有行人,地至萧旷。即雇手车向田亩间辚辚而去,时正寒凝,积冰弥望。如是数里,从山脚左转,即濒海边而行,但见渔家数处,群儿往来垂钓,殊为幽悄不嚣。车夫忽止步告余日:“是处即樱山,客将安往?”
余曰:“樱山即此耶?”遂下车携箧步行。
久之,至一处,松青沙白。方跂望间,忽遥见松阴夹道中,有小桥通一板屋,隐然背山面海,桥下流水触石,汩汩作声。余趣前就之,仰首见柴扉之侧,有标识曰:“相州逗子樱山村八番”。余大悦怿,盖此九字即余乳媪所授地址。遂以手轻叩其扉。久之,阒如无人。寻复叩之。一妇人启扉出。余见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审其为厨娘也。即问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
妇曰:“然。”
余日:“吾欲面夫人,烦为我通报。”
妇踌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医者嘱勿见客。客此来何事?吾可代达主人。”
余曰:“主人即余阿母,余名三郎。余来自支那,今早始莅横滨。幸速通报。”
妇闻言,张目相余,自颅及踵,凝思移时,骇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尝闻吾主言及少主,顾存亡未卜耳。”
语已,遂入。久之,复出,肃余进。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礼余曰:“阿兄归来大幸!阿娘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觉,请兄来见阿娘。”于是导余登楼。
甫推屏,即见吾母斑发垂垂,据榻而坐,以面迎余微笑。余心知慈母此笑,较之恸哭尤为酸辛万倍。余即趋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泪如潮涌,遽湿棉墩。此时但闻慈母咽声言曰:“吾儿无恙,谢上苍垂悯!三郎,尔且拭泪面余。余此病几殆,年迈人固如风前之烛。今得见吾儿,吾病已觉霍然脱体,尔勿悲切。”
言已,收泪扶余起,徐回顾少女言曰:“此尔兄也,自幼适异国,故未相见。”旋复面余曰:“此为吾养女,今年十一,少尔五岁,即尔女弟也。侍我滋谨,吾至爱之。尔阿姊明日闻尔归,必来面尔。尔姊嫁已两载,家事如毛,故不恒至。吾后此但得尔兄妹二人在侧,为况慰矣。吾感谢上苍,不任吾骨肉分飞,至有恩义也。”
慈母言讫,余视女弟依慈母之侧。泪盈于睫,悲戚不胜。此时景状,凄清极矣!少选,慈母复抚余等曰:“尔勿伤心,吾明日病廖,后日可携尔赴谒王父及尔父墓所,祝呵护尔。吾家亲戚故旧正多,后此当带尔兄妹各处游玩。吾卧病已久,正思远行,一觇他乡风物。”
时厨娘亦来面余母,似有所询问。吾母且起且嘱余女弟曰:“蕙子,且偕阿兄出前楼了望,尔兄仆仆征尘,苦矣。”已,复指厨娘,顾余曰:“三郎,尔今在家中,诸事尽可遣阿竹理之,阿竹佣吾家十余载,为人诚笃,吾甚德之。”
吾母言竟下楼,为余治晚餐。余心念天下仁慈之心,无若母氏之于其子矣。遂随吾女弟步至楼前。时正崦嵫落日,渔父归舟,海光山色,果然清丽。忽闻山后钟声,徐徐与海鸥逐浪而去。女弟告余曰:“此神武古寺晚钟也。”
入夜,余作书二通:一致吾乳媪,一致罗弼牧师。二书均言余平安抵家,得会余母;并述余母子感谢前此恩德,永永不忘。余母复附寄百金与吾乳媪,且嘱其母子千万珍卫,良会自当有期。迨二书竟,余疲极睡矣。
逾日既醒,红日当窗,即披衣入浴室。浴罢,登楼,见芙蓉峰涌现于金波之上,胸次为之澄澈。此日,余母精神顿复,为余陈设各事无少暇。
余归家之第三日,天甫迟明,余母携余及弱妹趁急行车,赴小田原扫墓。是日阴寒,车行而密雪翻飞,途中景物,至为萧瑟。迨车抵小田原驿,雪封径途矣。荒村风雪中,固无牵车者,余母遂雇一村妇负余妹。又至驿旁,购鲜花一束。既已,余即扶将母氏步行。可三里,至一山脚,余仰睇山顶积雪中,露红墙一角,余母以指示余曰:“是即龙山寺,尔祖及父之墓即在此。”
余等遂徐徐踏石蹬而上。既近山门,有联曰:
蒲团坐耐江头冷,香火重生劫后灰。
余心谓是联颇工整。方至殿中,一老尼龙钟出,与余母问讯叙寒暄毕,尼即往燃香,并携清水一壶,授余母。余与弱妹随阿母步至浮屠之后,见王父及先君两墓并立,四围绕以铁栅,栅外复立木柱,柱之四面,作悉昙文,书“地、水、火、风、空”五字,盖密宗以表大日如来之德者也。余与弱妹拾取松枝,将坟上积雪推去。余母以手提壶灌水,由墓顶而下。少选,汛洒严净,香花既陈,余母复摘长青叶一片,端置石案之中,命余等展拜。余拜已,掩面而哭。余母曰:“三郎,雪弥剧,余等遄归。”
余遂启目视坟台,积雪复盈三寸,新陈诸物,均为雪蔽。余母以白纸裹金授老尼,即与告别,冒雪下山。余母且行且语余曰:“三郎,若姨昨岁卜居箱根,去此不远,今且与尔赴谒若姨。须知尔幼时,若姨爱尔如雏凤,一日不见尔,则心殊弗怿。先时余携尔西行,若姨力阻;及尔行后,阿姨肝肠寸断矣。三郎知若姨爱尔之恩,弗可忘也。”
既至姨氏许,阍者通报,姨氏即出迓余母。已,复引领顾余问曰:“其谁家宁馨耶?”
余母指余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归家。”
姨氏闻言喜极曰:“然哉,三郎果生还耶?胡未驰电告我?”
言已,即以手扑余肩上雪花,徐徐叹曰:“哀哉三郎!吾不见尔十数载,今尔相貌犹依稀辨识,但较儿时消瘦耳。尔今罢矣,且进吾闼。”
遂齐进厅事,自去外衣。倏忽,见一女郎擎茶具,作淡装出,袅娜无伦。与余等礼毕。时余旁立谛视之,果清超拔俗也。第心甚疑骇,盖似曾相见者。姨氏以铁著剔火钵寒灰,且剔且言曰:“别来逾旬,使人系念。前日接书,始知吾妹就瘥,稍慰。今三郎归,诚如梦幻,顾我乐极矣!”
余母答曰:“谢姊关垂!身虽老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