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好问题,需要搭配一个好答案。此时屏幕上显示的,正是苏霓给出的回答。那张虫脸一闪即逝,却营造出极其恐怖的效果,简直像惊悚电影,以吓坏观众为己任。奥若拉本来坐在软椅上,顿时低低地惊叫一声,以罕见的敏捷身手跳了起来,面带惊恐,死死盯着屏幕。
这对夫妇从不是谨慎小心的人,认为仇人即将伏诛,当然不会置身事外,只是怕苏霓起疑,一路隐藏行踪,从未正式现身。直到收到博礼的主动联络,奥若拉才稍觉放心,解除了飞船的隐身状态。
剩下的事似乎很简单。乔治亚号起飞之后,将重回太空,与他们正式见面。他们倒也没想要杀人灭口,只想按约定支付报酬,亲手接过苏霓死亡的证据,然后就可以打道回府,把未来的生活导回正轨。
人人都知道,宇宙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们见多识广,想过事情可能生出变化。但再给他们一个脑子,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说好了的报仇戏码,陡然变成恐怖异兽现身太空,任谁都要愣一愣。何况这两位作战经验稀少,一直担任文职工作,根本没有随机应变的才能。
虫族面孔出现之时,雪鹫已经接触到了飞船,碰触之后,立即贴靠过去,静静附在它的表面上,仿佛趴在盘子上的飞蛾。飞船有舷窗,它的位置恰好是舷窗附近,于是很自然地伸过头部,透过窗户往里看。
这个姿势很正常,但配合背景,便有种神秘怪诞的感觉。
这时,苏霓仍未完全失去理智,还能进行符合人类逻辑的思考。但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作为虫族,她都不想放过这两个人。虫母的意识里,根本没有“饶恕”或“宽容”的概念,只可能为更多利益而退让。而身为一个不算太笨的人类,面对不死不休的仇恨,她没有退让的理由。
如果奥若拉看见那个舷窗,她的轻呼会变成惊叫。雪鹫的脑袋凑在窗上,偶尔闪动一下,轮廓模糊起来,展现出苏霓的真正容貌。
如果苏霓愿意,可以挤出机甲,亲自贴到飞船的外壳上。但这没有必要,所以她也没这么做。身处此情此景,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在太空中,没人能听到你的尖叫。”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既野蛮又文明,既先进又落后。绝大多数人处于天网的监视下,失去隐私的同时,也可无忧无虑地生活。海盗和佣兵在刀锋边缘行走,用生命为代价获取报酬,却能轻易纵横于星系之间。
有些星球繁华富丽,犹如科幻插图的具现化。在那些地方,居民可以躺进营养舱,用特殊设备进入虚拟世界,用自己选择的身份存活,直到老死。有些星球却阴暗偏僻,毫无法律可言。在那里随手杀死几个人,甚至不算什么大事,把尸体抛到外太空,便会变成无法辨认的垃圾。
因为,几乎没有人会跨越星系,为莫名其妙失踪的平民伸冤。
若非苏霓的实力出人意料,现在也是难逃厄运,可能已经变成垃圾之一,在宇宙中飘荡。她很明白,就算是公爵,也不可能为一个死人大动干戈。苏北辰也许会,却必须考虑家族的想法。他为她复仇的可能性,比公爵还小。
这也是苏霓不肯善罢甘休的原因。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只有活人才有价值。尸体,哪怕是帝国皇帝的尸体,也不再重要了。至于这么做的后果,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她总得先活下来,铲除最严重的威胁,才能考虑后果吧?
奥若拉之前有多么快意,这时便多么惊恐。她呼叫着控制飞船的智能电脑,要它立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电脑倒也干脆,直接送上一段影像,正是雪鹫瞬间移动,从地面进行短距离跃迁,直达飞船附近的英姿。
最可怕的是,影像还没结束。他们看到它正趴在飞船上,气质如窥视私人住宅的怪人,立即被无尽的恐惧和慌张淹没。奥若拉叫喊道:“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启动武器,把它驱逐下去!”
可是,电脑没能做到这一点。准确地说,它什么都没能做出来。
狄伦见妻子只顾和电脑纠缠,终于屈尊开口,怒斥道:“这飞船根本不是作战用的飞船,马上进行紧急求援!发信号!快点!”
他们选择朴素的小飞船,当然是为了隐藏行踪。即使被人目击,也少有人想得到里面坐着的是贵族。在他们看来,苏霓实力再强,也处于行星内作战阶段,根本无法应付星际级的海盗。即使能应付,地面上没有驾驶员,她可能不知道怎么控制飞船,也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错误,也是他们这一生中,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
电脑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命令,这谁都不知道,但苏霓听到了。她全然无动于衷,脸上没有表情,眼睛更是纹丝不动。若说眼睛是生物心灵的窗户,那她的十扇窗户肯定被死死封住,上面还刷了厚厚的漆,让人无法窥见她的心灵。
忽然之间,雪鹫震动起来,飞船也跟着震动。这震动富有节奏,频率极其稳定,并匀速上升,越来越快。最后,肉眼只能看到震动时出现的虚影,无法判断飞船的准确位置。
多数固体材料都会被震动引发共鸣,最终从中断裂,区别仅在于频率和持续时间。想要避免这种下场,必须采用特殊材料,或者设好防御装置。
这架飞船什么都没有,因此,无法幸免于难。它的振幅也越来越大,扁平如碟子的船体不住大幅摇摆,甚至漾出了波浪般的曲线。
飞船断裂的瞬间,每个裂隙都发出巨响,因真空不能传递声音,只影响了船上的人。刹那间,这只大碟子彻底解体,一气碎作七八块。碎块有大有小,错落有致,大部分受动能影响,离开苏霓的控制后,向受力方向****而去,头也不回地奔赴宇宙深处。
还留在阿莱士星附近的,只有一块。雪鹫兀自附着其上,在原地平静地飘浮着。
飞船解体之后,里面的人显然已经死去,随残骸飘向远方。若换了强大的异能者,他们本就能在真空环境里生存,乘坐的飞船也不会如此不济。严格来说,苏霓还占了便宜,奥若拉夫妇的死亡也有些冤枉。但他们既然做出这样的选择,便要承受后果。
苏霓目送残骸飘走,表情还是那么平淡,心中也殊无喜意,连笑一笑的兴趣都欠奉。此时,她正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一如方才的奥若拉。
她问的是,“该怎么办?”
有目击者吗?能压下来吗?要不要找人帮忙?还是先和朋友吐露秘密,咨询他们的意见?公爵、苏北辰、艾尔莎等人听了她的麻烦,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这可不是当街追砍佣兵团长,而是实打实的杀人,受害者还是大家族的成员。
雪鹫轻轻松开手,轻轻推了推那碎块。它没怎么使劲,力气刚能推动残骸。但地球上的中学生都知道,没有外力作用的时候,物体的初始速度是多少,便会一直以这速度匀速运动,直到碰到另一个施力者位置。
残骸晃晃悠悠地飘走了,飘向雪鹫面对着的方向。没过多久,它就变成一个小点,逐渐远去。
战斗终于结束,苏霓身上的虫母特征也在消退,速度极快,只一会儿,就变回了最开始的人类形态。她看起来和往常并无区别,只是神情憔悴,脸色苍白,好像通宵玩游戏,又去参加了八小时考试的人。
即使她不需要,机甲的生命维持系统也还在运转。她看了看数据屏幕,又下意识看向终端,发现果然有好几条消息,有两条来自杨舟和艾尔莎。毫无疑问,杨舟需要确认她的安危,必定得多问几句。艾尔莎的态度却有些奇怪,发来的信息是,“你又闯祸了?”
其余的消息无关紧要,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留言。其中,琳帆问了假期时间,表示苏霓若有空闲,可以去她那里玩。
“……”
苏霓脸色微微一沉,对这邀请产生发自内心的排斥。但她不能迁怒无辜人士,更不能胡乱猜测,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不愿在太空停留太久,操纵雪鹫降落地面,回到乔治亚号附近,才开始处理消息。她给那两位回了一条“我没事”,给其他人回了正常的回答。然后,她直接关掉终端,走进飞船,坐到她来时常坐的位置上,仔细地思考着。
虽然她对命运女神有着种种不满,但人家并未当真抛弃她。和那些亡命天涯的海盗不同,她就算闯下大祸,也还有做海盗之外的出路。而且,就常理而言,事情远远未到绝境。如果她向杨舟求援,相信杨舟会意识到严重性,把消息转给公爵。以公爵的为人,不太可能将她置之不理。
因此,她现在面对的问题是,究竟要不要求援?还是遵循天意,独自远走高飞?
苏霓仔细回想着过去的经历,想到最后,深深感激自己良好的学习习惯,还有旺盛的好奇心。托这两项优点的福,即使没有实践机会,她的理论基础也颇为扎实,还懂一些奇怪的冷门知识。譬如说,学院从未涉及这方面的内容,但她曾咨询过杨舟,问他如何避开天网搜索,如何争取逃亡的宝贵时间。
她只用了不到一小时,便作出属于自己的选择。她不理会持续闪动的消息,彻底断掉终端的信号传输,开始研究乔治亚号的驾驶舱面板。
在这个时代,驾驶飞船并非特别高深的技术,经过培训便可获得资格。当然,有经验的机长和领航员仍是抢手货,具有堪比电脑的判断力和观察力,是舰队的重要成员。苏霓当然比不上他们,可她想去的地方,并不需要太多经验。
读取博礼记忆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启动乔治亚号的方式,就这么开动了它,将目的地的坐标输入电脑,制定沿途路线,正式走上逃亡之路。
这或许是个轻率的决定,也不怎么理智,但她不认为这是错误的选择。若想留在帝国,势必要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事。与此相比,她宁可跑得远远的,远离这个复杂的人类社会。
按照她设定的路线,乔治亚号一路向荒星域前行。它以核能为动力,又装载着可以吸收辐射、将辐射能转换为能源的装置,足以支持到目的地。同时,这段路途不算太长,在普通商船的接受范围内。只要飞船没有半路出毛病,就应该顺利到达。
她已决定脱离人类社会,索性做的非常彻底,一直选择最偏僻的走法,绝不往人多的区域钻。这些路线曲折多变,要么环境危险,要么常有海盗出没。可是,不知是否因为她的灾劫已经过去,路上竟没发生任何意外。
阿莱士星事件发生后的第十五天,她没有返回木神星,而是重新进入荒星域,顺利地找到被月神号摧毁的厄运之星。她带着极度复杂的心情,让飞船不断下降,最终降落在它的地表上。
降落之时,乔治亚号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竟没能正常停下,告诉冲出好一段距离,几乎一头撞上山崖,才被苏霓硬生生拦下。苏霓暂时不去管它,连雪鹫都没取出,直接走出了乔治亚号,在大门前方站定,沉默地看着这个阔别已久的行星。
天空没有变化,颜色还是那么肮脏。狂风也没有变化,还是像刀子一样,能把婴孩的皮肤生生刮破。然而,它的变化极其明显,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地表本来覆盖着黄沙,偶有绿洲出现,如今无论是沙是树是谁,都全部琉璃化,变成了坚硬的地面,其中浮现种种瑰丽的花纹,曲折蜿蜒,蔓延向看不到的远方。
她站在原地,愣愣看了很久,忽然有种脱离束缚,无忧无虑的感觉。与想象中不同,她并未慌张无措,或认为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反而感到难得的轻松自在。
良久,她喃喃自语道:“它们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