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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庞大的仪仗队伍行了二十多日,终于出了冀州的地界,沿途的土壤渐渐变成红壤,大片的耕地变成稻田,空气越来越潮湿,气温也在逐渐升高,马上就要到达渭水了。

这二十多日霍时英每到下午就窝到焦阁老的马车上,车上也没有什么消遣,一张棋盘两人就混了二十多天。

焦阁老这人活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行事起来多有些乖张和随性,他不喜修边幅,霍时英有时候中午过去了他还头不梳脸不洗的,裹着裘皮打瞌睡,他也不喜欢洗澡,身上倒不是说有多臭,就是总是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气,他还有消渴症可他就是牙口不好了,也不愿意在嘴巴上亏待自己,每顿一碗肉从来不断,所以他的马车里总是燃着一个小炭炉,时时煮着药,他的马车上永远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连贴身伺候他的长随都逮着点功夫就要跑出去透透气,也就霍时英不嫌弃他,每天在他那跟他下棋,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一盘棋没下完,待到生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说起下棋,唐世章是把霍时英领进门的师傅,幼年时她的棋路大多大开大阖,喜欢纠缠在正面的交锋,在唐世章手里走不出三个回合,近几年她少有机会再碰棋盘,但思路却愈见宽阔,渐渐有成气候气势。

焦阁老的棋路思路缜密,善于以小取大,而霍时英善于做大局,往往一盘棋下完了才看出是一个大的珍珑。两个棋路完全不同的人,一下起来当真有点斗智斗勇的意思,一盘棋有时候要下上一两天,焦阁老这人其实很古怪,不太容人,也可能真是行路车上太无聊,霍时英连着几日来骚扰他也没烦她。

到达渝州府的前一日,霍时英中午再去找老头,不想却被拦在了车外面,还不等霍时英打听,车帘子撩了起来,焦阁老披散着头发伸出脑袋来:“小混蛋唉,你家大人我今天不跟你腻味了,想立稳脚跟子别光跟我这使劲。”老头扬扬脖子:“那边,看见没?那两辆大车,那两位,随便一位说句话,都比我老人家管用,我老人家都七十多了非拉着我跟你们小辈折腾啥,个没眼力劲的。”老头说完一使脾气甩帘子缩回去了。一点面子都没给霍时英留。

霍时英摸着鼻子看了看远处左右丞相的坐的高头大马的马车,扭头看一边的哈着腰的长随,那长随跟着焦阁老多年,这段时间也跟霍时英混了个脸熟,他苦着脸悄声的道:“您昨天不是给他吃了个梨子吗?”

“啊,是啊。”霍时英莫名其妙。

长随脸撇的像个蔫倭瓜:“拉肚子啦,昨晚上半夜拉到现在还没消停呐。”

霍时英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拖拖拉拉的挨到车厢边,敲敲窗棱:“老大人,在下罪过了,不想递给您个梨子却惹祸了,时英给您赔不是了。”

刷的一声,帘子又撩开了,焦阁老恶狠狠的瞪着霍时英,老头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眼里还有眼屎,眼睛瞪的溜圆,那形象真是没法看了,霍时英笑眯眯的看着他,一点也不怕,老头瞪了一会,忽然笑了,嘴角往两边一拉,胡子都不动假的要命,然后他就说了:“我说我本来看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么拎不清呐,你说你这些日子跟我个没权没势的老头子耗什么?这荒郊野外的,又没高门大宅的拦着,多好的套交情的机会。”他又扬扬脖子:“那两人,不管是谁,要么你能让他们谁帮你说一句,要么你能让他们都闭嘴,就什么事都成了。跟我这你根本没走对路知道不,丫头?”

霍时英一手扶着窗棱,有几分沉重和无奈的道:“焦老啊,时英不用去套什么交情。”说完她抬头直视对面的老头:“你懂的很,时英也懂。”

焦阁老愣了一下,气势一收就窝靠垫里,他砸吧砸吧嘴看着霍时英,半响无语,然后他后慢悠悠的道:“霍真把你教的好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来着。”

霍时英低下头,神情里带上了没落和几分失意:“老大人啊,您是没打过仗,经历半生戎马的人,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朝不保夕,吃碗面,下一盘棋那是很惬意的事情。”

老头被霍时英的话说的有那么点触动的意思,但他面上刚稍稍一松,顺手就抄起个软垫“嗖”的一声扔了过来:“滚蛋,少给我来这套,老爷我活到七十多还能被你这点小伎俩骗了。”

软垫“砰”地一声砸中窗棱,霍时英抬头就一脸笑嘻嘻的,她其实真心挺喜欢这老人家的,这老头不管再怎么招人讨厌,但他不装。

霍时英往后跳了两步,跟车里的老头道:“不是我说你,就你那身体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是真的,您看人家白阁老,一路遇到个好山好水从来都不落下,人家看不说还要吟个诗什么的,多风雅。”

车厢内的焦阁老,斜倚在重重软垫里,他脸上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讥笑,然后他举起右手,摇摇指着霍时英,脸上是从不见过的严肃和郑重:“你这般年纪,这般身份,还有你的女子之身,最忌骄狂,浮躁,无论是什么人谨遵礼教之防,轻易放下心防是你的大忌,不要把你那套在军营里混迹的法则带到朝堂上,你可明白。”

霍时英笑嘻嘻的本来想要撤退的姿态顿时停在那里,然后她面上一肃,整整衣领,对着老人慢慢的弯下腰:“时英受教了,多谢老大人提点。”

焦阁老挥挥手让霍时英滚蛋,顺便还跟她啰嗦了一句:“这队伍里,能坐车的都是数得上的人物,你没发现这车队里多了一辆车?怕是和你有几分关系,不去看看?”

霍时英脸上一愣,老头玩味的朝她笑:“丫头,你以为皇上他亲临颍昌府观战,还劳顿朝中上上下下这一帮人,真正为的是谁?你现在能横着走知不知道?滚蛋吧。”

霍时英杵着拐慢腾腾的往车队后面走,眉头深锁,皇上,焦阁老,白阁老,从来不露面的王阁老,远远点过头的韩丞相,还有那帮年轻人,每一个都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的过了一遍,最后焦阁老那句‘你现在可以横着走,知不知道’在她耳边隆隆作响。

来到那辆孤零零的马车边,不到跟前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霍时英一愣,加紧几步到跟前。

车外的守卫没一个人拦着她,她果然可以横着走,然后随着“哗啦”一声,车内外的人都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老师?你怎么是你?”霍时英惊呼。

车内的唐世章收起最初惊讶的表情,脸上几番变化最后似乎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己的弟子,寡淡着脸朝霍时英招了招手道:“来了就进来吧。”

霍时英把拐杖扔着跟着她的小太监,蹭上车,上了车,坐稳了,霍时英才看清楚,唐世章虽然一身穿戴的整齐干净但右手腕上却套着一个硕大的铁腕,后面连着一根长长的铁链固定在车底。他身边还跪坐着一个妙龄少女,霍时英一上车她就朝她微微螓首,嘴角含笑,非常温婉的样子。

霍时英扫了她一眼,略一沉吟道:“你先下去,我找家师有两句话说。”

那女子微一弯腰也不多言,拿起挂在车壁上的斗篷弓着身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出去后还帮他们把车门也带上了。

矮几上摆放着酒菜,师徒两相对而坐,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先开口,后来霍时英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他们一人斟上一杯,缓缓的问:“谁干的?”

唐世章端起小酒杯“滋溜”一声一口干了才慢悠悠的问:“时英猜猜是谁干的?”

霍时英不说话,给唐世章添上酒,唐世章慢条斯理的用左手夹起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嘴里嚼着,笑眯眯的看着她,霍时英才试探着道:“莫非是皇上?”

唐世章马上就爆出一声嗤笑,手指点着霍时英:“你老师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让皇上亲自出手。”

霍时英暗中松了一口气道:“说吧,到底是谁?”

唐世章又一口干了一杯酒,摩挲着酒杯悠悠的道:“是王寿庭。”

霍时英一听是王寿庭,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了下来,她本来做好了要劫车的准备的这回不用了,她问唐世章:“他要让你干什么?”

“他要我入仕。”唐世章有点垂头丧气的意思。

“那不是挺好?”霍时英抬手给他斟酒。

唐世章就抬眼看她,眼里带着三分怒意:“你们父女两个是我的魔障吗?二十年前被绑了一次。”他举举手里的镣铐:“为了你们我这又被绑了,难道还要又一个二十年?”

霍时英笑笑,她知道她这师傅是个贱脾气,其实是个挺腻腻歪歪的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哄着不行,捧着也不行,非要三棒子赶上架子,他就老实了,所以她也不跟他争辩,而是问他道:“我爹眼看着就要退下来荣养了,您难道还想跟着他混一辈子?您的满腹才华,跟着王丞相会大有所为的。”

唐世章低头不语,霍时英也不多话,自己吃着东西,也不耽误给他斟酒,后来唐世章终于道:“你可要知道我一入仕,便一分都帮不了你了,恐怕到时候做得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跟你们霍家华清界限。”

霍时英抿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我知道,老师的抱负比时英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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