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深蓝色的小轿车停在路边，雨下的颇大，打在绘有英国国旗图案的车顶上，很像是摇滚乐密集的鼓点。
嘉古坐在驾驶位上，听着收音机中播放的90年代复古音乐，心中有些闷闷不乐，修长的手指反复敲打着方向盘，目光一直锁定在那家拥有墨绿色玻璃窗的小型超市门口。
她已经等了快十五分钟，就因为那个可恶的男人说要买几瓶餐后饮料，所以当谷雨慢悠悠的提着塑料袋，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位置之后，嘉古真的很想用车上摆着那个哆啦A梦的玩偶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排队结账的人有点多，所以我先去了下洗手间。”
谷雨一边说，一边从袋子中拿出一罐饮料，“砰”地一下拉开拉环，弄得整个车内都是碳酸冒泡的声音。
一股奇特的香味蔓延开来，让嘉古哪怕再不愿意搭理身边这个没教养的男人，也不免看了一眼他正大口往嘴里灌着的汽水。
谷雨的手掌很大，所以嘉古只能勉强看到饮料罐左上角打着DIET的字样。
“你不是说在游戏前想要补充血糖提高状态吗？”
“对啊。”
“那为什么还喝无糖饮料？”
“嗯……你没看过荒野求生吗，据说只要是甜味的食物就可以欺骗大脑，从而让身体分泌什么什么激素……算了，我就是喜欢吃甜食而已，但是最近炸鸡薯条之类的垃圾食品吃得太多，新买的牛仔裤都快套不上了。”
嘉古打着车子，确定后方没有车辆行来之后才缓缓驶入公路，然后看似无意地问道：“你喝得是什么东西？”
“乐啤露，没喝过吗？”
嘉古摇头，她对于不明香料总是有着一种独特的求知欲。
“好像是用一种树根做的发酵饮品，有点像啤酒，试试看，味道很不错。”
看着谷雨直接将手中那罐喝了一半的饮料递来，嘉古立刻失去了尝试的兴趣，同时有些压不住心里的无名怒火，生气道：“我在开车，而且你就不能拿一罐新的给我？”
谷雨“哦”了一声，表情严肃得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小孩，果然又从袋子中打开一罐全新的饮料，在嘉古身侧轻轻摇晃，不停干扰着她的视线。
“我在开车！”嘉古终于忍无可忍，放声大吼，声调之尖锐引得整条街道上不明所以的行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
皇后学院位于伦敦东二区的麦尔安德附近，创立于1885年，在全英大学里排名中游偏上，其中以法律和经济系较为突出，偶尔能够进入榜单前十。
整座校园依偎着一条无名小河而成，给人一种闹中取静的感觉，环境还算不错，校园面积也称得上宽敞，美中不足的是食堂伙食实在是叫人不敢恭维。
校园正中央是一座多功能图书馆，规模不算太大，虽然无法与校外的那三座大型公共图书馆相提并论，不过藏书十分丰富，能够满足各科系学生的日常需求。
图书馆从三层开始变为休息自习区，再往上则是各个社团的活动场地，其中最热门的就是四层的电子竞技社与五层的戏剧社。
谷雨和嘉古分别将自己的学生卡挂在脖子上，以便工作人员确认身份，然后便一前一后地径直走向电梯，直到电梯门关闭之后，才由谷雨发起了新一轮的交谈。
盯着嘉古胸前白色的卡片，谷雨心不在焉的问道：“三年级的学生不是都应该毕业了吗？”
“我是冬季入学。”嘉古的语气冷冰冰的像是一座冰山。
“也就是说你最多还会在学校里待四个月？”
没有听到回应，于是谷雨接着说道：“真是可惜，我以前打职业的时候就和战队经理没什么话聊，这次碰上你觉得还挺对路的，要是以后换了其他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聊得来。”
嘉古偷偷翻了一白眼，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和谷雨有什么共同话题，不过为了战队考量，还是希望能够引进一名高级联赛的前职业选手加盟，当然，前提是谷雨的实力能够符合她内心中的标准。
电梯抵达四层，由于已经接近闭馆时间，偌大的四层区域显得空空荡荡的，不知道是哪扇窗户没关严实，走廊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风声，配合着看不清远处的声控式电灯，着实叫人感觉有些阴森。
“想不想听鬼故事？从前……”
嘉古没有理会谷雨，踏着高跟鞋几步就将他甩在后面，率先走过第一个转角。
谷雨耸耸肩，正回味着消失在视野中的白色连衣裙下那双小麦色的美腿，直至惊觉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远，才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用学生证刷开老式木门旁的感应锁，嘉古首先确认谷雨仍跟在身后，这才迈步进去，顺手按下了墙上电灯的开关。
有了灯光的照明，谷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宽敞的房间中整齐摆放着许多套游戏用设备，每一套都由钛合金全息头盔、密集型力回馈服装、多功能可变形式操纵手柄以及抗重力万向跑步机四样组成。
“哇，第四类动态捕捉设备，很不错嘛，我还以为学院用的都是简单的第二类或者第三类设备呢。”
谷雨围着游戏设备转圈的样子像是个没见识的土包子，这让嘉古心中微微有些得意，终于露出一个满意地笑容说道：“为了迎战高校联赛，学院斥下巨资购买了十套全新的第四类设备，确保平时训练与比赛时所用的设备完全一致。”
相比于功能更为简单的前三类游戏设备，能够以完全拟真的角度展现出《世界》这款游戏全部特点的第四类设备自然售价不菲，几大知名外设厂家的官方报价普遍都在三万英镑以上，几乎可以媲美一辆豪华型轿车。
“嗯，虽然操作精准度要比我家里的第五类全封闭式游戏舱差了一点，不过应付这种小比赛倒是问题不大。”
谷雨总是能在嘉古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如果将第四类设备比作豪华车型的话，以游戏体验细致入微著称的第五类设备就像是一辆顶级跑车，不管性能、操纵、乐趣性都要领先好几个层次，无论是严苛的职业选手还是追寻刺激的土豪玩家都可以得到最理想的游戏体验，当然，前提是他们得支付与顶级跑车持平的高昂费用。
在嘉古的印象里，整个欧洲也只有不到二十家豪门俱乐部会采用堪称奢侈品的第五类设备作为训练设施，而这一点以高校联赛的规模是无法承受的，哪怕剑桥或帝国理工那样的世界级名校也是一样。
再度打开一罐汽水，谷雨随手拉来一把转椅，坐到U形长桌边缘靠墙的位置，从面前那张写满许多像是战术精要的白板推断出这里应该是平时队员们开会讨论的地方，不过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却是旁边墙上挂着的许多张照片。
墙上最左边的一批照片看上去已经很有年代感，应该是皇后学院电竞社刚成立时拍下的，谷雨特意看了一下照片底部的时间，2010年，正好距今有二十年的时间。
后面的照片基本都是每年新老成员的合照，谷雨飞快的扫视过去，直到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张分外熟悉的脸庞，才颇为意外地对着那张拍摄于三年前的照片凝视起来。
顺着谷雨的视线，终于理顺心中闷气的嘉古开口说道：“欧文·迪恩，目前欧洲最有名的职业选手之一，他是皇后学院的骄傲。”
傻子都听得出嘉古语气中的敬仰，但是谷雨意外地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话，叫人一时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是真心喜欢玩游戏吗？”过了半晌，谷雨缓缓转头，脸上表情有些古怪，直视着嘉古的眼睛问道。
“当然。”嘉古的反应很迅捷，似乎全然不用考虑一般。
“那你是什么类型的玩家？为了赢得胜利不惜一切，比如改变打法，甚至强迫自己做一些不愿意的事情？还是喜欢挑战极限，超越自我，热衷研究游戏中的每一个细节，完成许多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又或者只是单纯享受游戏的乐趣，哪怕只是逛逛街看看风景，都能玩上一整个下午？”
嘉古没有想太久，因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类似的问题，于是很快组织好语言说道：“我是第一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PFW玩家或者分奴之类的。”
谷雨笑道：“很少有人会这么大方的承认。”
“这没什么值得羞愧的，或许在普通人眼中，游戏就和球类运动或是唱歌跳舞一样都是一种娱乐，但对于真正站在舞台上的人来说却绝没有那么简单，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别人或者自己较量着，想要赢得这场战役的胜利，除了需要日复一日的刻苦训练作为基石，更少不了随机应变的敏锐思维以及敢于突破常理的勇气，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哪怕身处绝境也不能放弃对于胜利的追求，我认为这是皇后学院战队中每一名队员都应该具备的精神。”
“那万一输了怎么办？”
“只要还想赢，没有人会一直输。”
“那些倾家荡产的赌徒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
原本好好的一罐心灵鸡汤就像被谷雨举起来摔在地上，然后再狠狠踩上几脚，瞬间变得不可救药，同时也让嘉古内心中顿时火冒三丈，差点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别着急，喝罐汽水消消气。”
出于对香料的热爱与好奇，嘉古这次没有拒绝谷雨递来的冰镇饮料，入口后奇特的香甜味让嘉古涨得通红的脸蛋稍有平复，对于香料的敏感也使她突然想起小时候似乎在唐人街那边喝过一种叫做黑松沙士的饮料，与此刻手中这罐印着褐色的卡通熊图案的饮料几乎有着完全一样的味道。
怎么摊上这样一个无赖。
嘉古心中如此想到，只用了三口就喝完了手里的饮料。
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谷雨心中暗笑，莫名想起一些愉快的回忆，又将目光挪到墙上那张照片，不经意地说道：“你和他很像。”
照片中的嘉古躲在那名叫做欧文·迪恩的金发男人身后，失去了俏丽短发与性感眼线的装扮显得十分青涩，但却笑得格外甜美，没有如今那股英伦女王般的气势，更像一个邻居家刚刚长成的小姑娘。
面对着被电灯染上温暖橙色的墙壁，谷雨缓缓说着：“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来英国。五年前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我曾经在英国借读过一年初中，只不过当时不在伦敦，而是在中北部一个名叫杜伦的小镇。”
“那是个好地方。”嘉古想了想说道。
“的确，一个很祥和的小镇子，我特别喜欢它镇子中心的市场，里面总有无数新奇的玩意，从口味独特的薄荷炖羊肉到打猎用的步枪和长弓应有尽有，你永远无法想象那地方对于一个语言还不太通的男孩来说有多大吸引力。”
谷雨顺手从桌上的塑料袋中拿出新的饮料，为自己和嘉古分别打开一罐，然后接着说道：“我永远都记得在市场的西南角有一家小店，卖着一些英国绅士和淑女们不太感兴趣的电子产品，而我那时候其实就已经很喜欢电子游戏，可是还不怎么会说英语，也没有多少零花钱，基本都是在学校买午饭时省下来的，所以根本不敢走进店里，只敢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橱窗中的屏幕里播放着用来吸引眼球的演示视频。”
“听上去很孤单。”作为在本土长大的年轻人，嘉古虽然没有经历过类似事情，但是谷雨的故事仍然可以唤起她的联想。
“多少有一点。”谷雨似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但我非常幸运，那家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店店长虽然是个看上去凶巴巴的光头大叔，脾气却出人意料地好，几次见到我总是在门外傻傻戳着之后，便十分热情地邀请我到店里面玩最新上市的游戏，甚至还请我喝了免费的饮料，虽然当时我觉得那饮料简直就像药水一样难喝。”
晃了晃手中的铝罐，充实的气泡如同狂欢一般，发出一阵阵动听的声响，让谷雨接下来的话听上去有些恍惚。
“或许真的有命运一说吧，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比如现在我就爱上了这种味道，而如果当时史密斯大叔没有盛情邀请我在他店里畅玩《世界》这款游戏的话，或许今天我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聊天，不会有机会进入职业圈，更不会早早认识你口中‘大名鼎鼎’的欧文·迪恩。”
谷雨敏锐地捕捉到嘉古在惊讶时总会不自觉地瞪大双眼，高高扬起柳叶般的眉，让人能够很好地完全欣赏到她那迷人的天然褐色眸子。
“他是史密斯大叔的儿子，我们读同一所学校，不过他在高中部，本来并没有什么机会碰面，但就像你说的，他是‘全欧洲最好的玩家’，于是我们就在史密斯大叔的店里玩到了一起，几乎一整年的时间，我们俩每天都用最简陋的虚拟眼镜和游戏手柄打得不可开交，刚开始的时候我不太会玩，也不懂所谓的PVP天赋构筑之类的东西，自然输多赢少，但我和某位‘著名玩家’不同，有得玩就已经很开心了，更不会为了赢得胜利偷偷踢掉对手的手柄连接线。”
虽然话中夹杂不少揶揄，但信息量同样巨大，以至于连嘉古的大脑都陷入了宕机状态，傻呆呆地看着谷雨竖起一根手指，毫无礼貌地对着照片中的金发男子。
“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他，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别看那小子人模狗样的，骨子里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记得当年为了套出我用的天赋，他答应请我吃学校餐厅里最贵的至尊披萨，结果到现在还欠着呢。”
趁着嘉古晃神的工夫，谷雨偷瞄了一下她左腕上的手表，发现两人已经聊了将近半个小时的闲话，时针马上就要指向八点，若是再不干点正事的话，恐怕就要错过今晚BBC频道播出的新一集推理连续剧了。
“我说咱们是不是该上游戏看看了，虽然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不过怎么说最终决定权都在你手上，如果你不要我的话，我还得去找别的法子来弄学费呢。”
嘉古拿出手机，一边翻阅上面的讯息，一边说道：“稍等一下，估计那家伙应该也快要过来了。”
“你还约了别人吗？”
“战队教练路易松·安东尼，根据学院规定，签约新的选手需要经理和教练双方进行共同评估，达成一致之后再向学院报备，等我发个讯息再催一下，估计他就在附近的酒馆里喝酒，你要知道，法国人的办事效率…”
由于嘉古越说声音越小，其实谷雨完全没有听到她最后在说些什么，不过看来追剧的计划是要泡汤了，只好无奈地耸耸肩，说道：“好吧，那咱们不如先随便玩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说最近新出的大逃杀模式很火，要不要来吃个鸡？”
嘉古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虽然她更想与谷雨进行一对一的单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总能惹她生气的混蛋，不过那将是评测的保留内容之一，不能让他提前做出准备。
于是她转身走到一台游戏设备前，拿起搭在上面的带有动作捕捉功能的外套和长裤，又朝着角落处用布帘隔成的更衣区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别拖后腿就好。”
“那我换好衣服等你哦，小宝贝儿。”
看着嘉古一步步走入更衣区，从布帘后方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尽管满脑子都在幻想一些旖旎的场景，不过谷雨最终还是没有敢做出任何行动，只能过过嘴瘾罢了，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受到了人生三大错觉之一的影响，总觉得两人间的关系似乎在无形中更贴近了一点，尽管只有一点点，但也是一个很好的兆头。
这种感觉很像小时候在游戏里和欧文发生争执，两人经常背着史密斯大叔跑到河边升级成真人PK，胡闹一阵之后累瘫在河边的草坪上，肩并着肩，一起聊些有的没的，并不会被小小的纠纷影响友谊，反倒变得更加亲密。
“我们长大了一定要成为最棒的玩家。”
“一定。”
回想着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谷雨苦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才算最棒的玩家？哪怕休息了两年，我仍然没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不过起码现在我可以确定，按照你教给我的道路继续走下去是绝对不行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当面问问你，当一起战斗的队友都变成被你踩着上位的工具，当我们曾经热爱的游戏变成一种用来追逐名与利的工具时，那么赢下一场游戏后你还会感到快乐吗？还是说你也跟我决定退役前一样觉得迷茫，觉得痛苦呢？
好好等着我吧，欧文·迪恩，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站上欧洲联赛的舞台，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走和你相同的路。
谷雨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嘉古终于换好了衣服，穿上略带紧身效果的黑色外套与长裤之后，她那曼妙的身材曲线简直可以用无懈可击来形容，饱满挺拔的肩臀之中夹着无比纤细的腰肢，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运动的痕迹，圆润而修长的大腿极具视觉冲击性，带着一股狂野热辣的美感。
俗话说好吃的东西要留到最后，谷雨正想将目光投向嘉古身上最值得欣赏的部位时，刚好听到她不耐烦地说道：“看够了没有？”
于是谷雨只好悻悻作罢，作为一个正常男人，他的换装时间自然要比嘉古短上不少，但是为了让对方觉得并未因此浪费太多时间，直到此时谷雨才低头拉上外套的隐形式拉链，当然嘴上免不了要占些便宜：“咱们俩这也算情侣装吧？”
“希望等会你见到路易松的时候也能这么说。”
努力控制着大脑不要营造出一些过于惊悚的场面，比如拎着巨大玻璃啤酒杯的肉山状男子向着自己全力冲刺，谷雨反倒忽视了嘉古竟然有心情和他开起玩笑。
总之带着截然相反的表情，两人各自走向了标记着一号和二号的第四类动态捕捉型游戏设备。
“我终于…回来了。”在戴上羽量级头盔的那一刻，谷雨终于低声说出一句心中萦绕已久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