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37岁。
一下火车,就有我同学阿德派的人来接。
公司场所就在火车站对面的罗湖城大厦,盲人们吃住都在里面。好家伙,110多个盲人按摩师,占领了大厦三楼和四楼。100多个房间。有单独套房、有大间包房、大多是两人间。每天24小时,男男女女,络绎不绝的顾客。
听说按摩一个客人有10元收入,做5个就是我赶上在老家一个月的工资啊!我特别兴奋,迫不及待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
当时,我不了解深圳,深圳也不了解我。
客人中说粤语的比较多,大多是香港过来的商人和内地一些白骨精,也有一些混社会的。和深圳大环境一样,鱼龙混杂。
当时的深圳,全国各地人来淘金,普通话没普及到今天的程度,大家都说方言。你若在工地或厂里,吃个饭可能会听到十种语言。江浙的河南的北京的山东的甘肃四川的。我没见过世面,基本都听不懂。
深圳正在成为一个超级大锅,里面什么都炖。那时内地人按摩理疗的观念还没深入,香港人更重视。因为听不懂粤语,一开始极大地限制了我的客源。我开始猛攻粤语,没事就缠着同事问,也和客人学。看电视跟着学。我的普通话标准,客人也爱听,大家相互学习,进步飞快。
不到一个月,我的客人就开始稳定增长。从一开始被指定客人,到半年后我每天被预约排满,早上八点开工,到晚上十点才结束。每天接待至少8到10个客人。每个月交给疗养院的500元,也就是我5天的工资。一个月下来,能拿到2000多元。几个月就是万元户了!每想到这儿,我工作特有劲,精神饱满,别人看我一定是满面春风志得意满的样子。公司规定每周休息一天,工人愿意休就休。我很少休息,每天机器一样转,也不觉得累。我真把自己当作李师师培养。
我很快了解到,这100多个按摩技师,实际上属于两个组织。就是两个老板。以我们盲校出来的十几个同学为主体的这个队伍口碑似乎更好些,当然也有宣传的功劳。给我们带队的阿德是我当年的好哥们,为人仗义,自己也是盲人,能帮助盲人弟兄在深圳打开场面,是了不起的壮举。据他说他和广东老板合作,他只负责找盲人按摩师和管理盲人,占了公司很少的股份。
两家公司大门分别在三楼电梯出来的左边和右边,两边工作人员制服不同。客人有时候无法选择,抢客人的情况经常发生。主要是他们抢我们多些,有些常客也被他们拉过去。气愤不过,我们同事也针锋相对抢他们的。两边的矛盾越来越大。
这一天,两家公司的两个前台男接待为一个客人到底应该去哪边打起来。前台女孩吓得跑去找阿德。阿德一声吆喝,盲人们纷纷出来,那边的盲人同胞们也走出来,聚集在走廊两边。双方相互辱骂,推搡,最终发展成了盲人之间的斗殴。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的里面套间,听到打闹声音很大,才和客人一起出来看。
走廊里挤满了人。两个盲人站面对面,一个一脚踢过去,踢空了,向前踉跄,撞上第三个,被推回来,又撞到刚刚对打的人身上,推也推不开,打也没法打,就相互捶吧,捶着捶着一起倒地。满地滚的是人,你掐我咬相互踢打。被压在下面双手乱摸,摸到什么就狠狠抡过去。上面的人把拳头一通乱打,打到地板上疼的跳起来。一地的手杖,大家还知道不把手杖当武器攻击同类。
客人们看着大笑,不停地吆喝打着自己人了,这个是那个不是,往那边跑。这场面我看不到,单是凭声音就知道有多滑稽可笑。这估计是世上从未有过的盲人群殴场面,可以载入史册申请吉尼斯纪录了。我感到极大的悲哀,有种被掐着脖子无法呼吸的难受,又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面红耳赤,颜面扫地。
我跑到房间拿起洗脸盆和我的文明棍,走出来使劲敲打脸盆。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我涨红了脸,当时很激动,但是不害怕不怯场。大声说:”兄弟们,先停下手,我问三个问题,问完了大家接着打。第一,我们看不见,我们在打谁?第二,为什么要打他?第三,我们来这里图的是发财,能不能一起发财?”
盲人们垂头丧气,爬起来,各自回到自己一边。
我的兄弟阿德说:”阿康,你说说怎么一起发财?“
我想了下说:“兄弟们,我们眼盲,心不盲。明眼人干的事我们干不来。我们靠心做事。”
顿了一下,大家没反应,还在继续听。我只好继续说,“共同发财很简单嘛。一句话,没人介绍而来的新顾客登记,一边一个平均分配。介绍来的新顾客靠的是老顾客口碑宣传,他要求去哪家就哪家。这是良性竞争吧。总之用我们一双手说话,不是打架。”
“说得好!”阿德大声说好,啪啪鼓起掌来。
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跟着鼓掌。
“说得好~听,”对面有人说,“怎么保证平均分配?顾客不愿意登记怎么办?”
“平均分配不难吧?两家前台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好的话,我们做的还有啥意思?”我立马回答,“顾客隐私不登记也可以的啊,前台每天编个号,新客老客一看便知。”
“现在顾客越来越多,总量在增加,两边手拉手一起飞才飞得高飞得远。相互踩,又踩不死,何苦?再要打架,让他们明眼人去打,咱们回老家。在哪里手也不会闲着,有饭吃。”
对面经理是个明眼人,他站出来说:“阿康说得对,我们早该这样实施,都出于私心多拉客,搞不下去的,害我们自己。我们这边今天开始实施。阿德,你们呢?”
阿德马上说:“坚决同意,一起发财!”
全场都喊起来:“一起发财!”
后来的某一天,那边的刘经理特地找到我,请我过去那边做他们的盲人经理。说已经和我们广东老板协调好了,我们老板愿意让我过去协助他们工作,很令我奇怪。虽然我才来一个多月,还是新手。但是阿德一定会跟老板吹嘘我手艺高超,妙手回春之类的。他应该不会放我走才对。
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老板同意我过去交流。
我拒绝了。阿德、李彪、刘麻子等都是我的同学,和同学在一起做事心里踏实。
很快,广东老板请我和阿德吃饭。老板叫王云深,40多岁,个子不高。盲人凭声音感知对象。和他说话,好像隔着塑料大棚,他在大棚里面走来走去,我在外面看不清,看不到他的真身。有的人,一开口就暴露个性特点,他们多是善良无心机的人;有的人,主要是官员们,每一句话后面都有厚厚一堵墙,官员的话就像是从墙里掉出来的水泥灰。但是这个老板我只能感觉他是个厉害的商人。可能是经我手的官员太多,商人太少了。
“乐康同志,欢迎你加入,”王云深热情地说,“早听阿德提起你的大名,今天终于有幸请到你吃饭。”他的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但我感觉似乎掺了什么东西,让我感觉他并不欢迎我加入,也并不有幸请我吃饭。
“王总太客气了!”我抬着头,和他平视,“王总是大老板,能请我是我的荣幸。”
坐下里吃饭。席间谈到公司运营问题。王云深特别问我的意见。我几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得先把自己运营好了,赚到钱回家给老婆买三大件给女儿买个好书包。我也不懂管理策略啥的,我知道的东西大多是从书上看来的。纸上谈兵总觉浅。我最信赖的就是自己这双手。
我想了下,随口就说:“必须扩大规模,把四楼全包下来装修。或者并了对面的。”
王云深一拍大腿,又拍拍自己心脏高声说:“阿康,你刚刚到我这里看过吧?”
“哈哈,偷窥犯法”,我赶忙说:“也是随便想想,估计对面的也是这么想。”
阿德接过话:“看谁有办法吃掉对方。”
”说吃掉对方有点黑社会,只要我们两边的盲人利益不受损,甚至有增加。你们怎么斗与我们无关,希望文斗,不要武斗。“我说,”盲人是主体。伤了盲人可能就做不下去了。“
”有斗争就有牺牲“,王云深说,”怕是难免会伤到兄弟们。“
”这里的盲人很团结,我不希望分化我们。“
”我想请你过去做他们的盲人经理,我这边仍然给你每个月补贴1000元工资。“王云深旧事重提。
这是要我去坐卧底,但事实上,双方都知根知底,对方什么小心思一眼看穿。
”我做不了经理,没有经验没有人脉。光凭一腔热血,兄弟们不会总听我的。“我连连摇头拒绝,”我先安静地赚点钱再说。况且要争取他们靠的是工资和福利,靠一张嘴不行。”
从打架的事之后,兄弟们出去吃饭都要叫上我。突然有了钱,还是不少钱,盲人们还真不知道怎么花。于是去大酒店大吃大喝成了晚上的常规节目,轮流请客不亦乐乎。
有的盲人兄弟越玩越多,越走越远。跑去嫖妓的也不少数。到早上还没回来的,要经理派人去接。俨然成了大爷。整顿处分了几个后,收敛了些。
转眼第一年要结束了。我们几个盲人托明眼人朋友带我们去沙头角,我从鼓鼓的钱包中甩出2000多块给老婆和妈妈各买一个大大的金戒指。大家疯狂购买力士香皂、美国开心果、澳洲奶粉、泰国腰果、尼龙连袜裤、电子表……都是当年内地眼馋的稀罕物。
我把2万多块钱装到个布口袋里,压到肚皮前的皮带下面。扛上两大包新鲜玩意儿,坐上绿皮车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