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上漂了半日,没有鱼儿上钩,也没有再次钓上柳慕银那样不该钓上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临近黄昏,一无所获地萧恒殊穿行在晚归的人群之中,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在大街小巷之中停停走走。
“多谢萧掌柜,您真的不做生意了么?”
“是,我要离开京城出门远游了。”
正在收拾菜摊子的周老汉抬头就见萧恒殊温笑着在另一头静默地帮手,劳累伤神了一整日的人登时心情大好,“出门远游啊?那是好事,年轻人就该处处走走看看,莫等以后光阴把您催得和老头子我一样有心无力才开始暗暗悔不当初。”
“不过,哪日您还想回来重开‘十里珠帘’,老叟我也还走得动,定如这两年那般日日准时给您送去最新鲜的蔬菜瓜果。”
“嗯,多谢周伯,恒殊记下了。”
“恒殊,快到婆婆这边来。”
“想写信给令郎了?”
又转过两条长街,售卖绿豆糕的郑婆婆如往常一般见了他便热情地挥手。
这个绿豆糕铺子他与玉息在书塾念书时就常来闲坐,一是因为甜而不腻、清香淡雅的绿豆糕,二则是因为郑婆婆不识字,又整日对驻守边城的独子牵肠挂肚,他和玉息一有空便会来此为她细读来信、书写回信。
“是啊,前几日玉少爷为老身读了我儿的来信,忽然有事便匆忙离开了,您现下可有空闲替老身写几字回信?”
萧恒殊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柜前,熟练地拉开柜门将笔墨纸砚一一拿出,很给面子地就着清茶尝了几口她新做的绿豆糕,而后耐心地将她想说与亲儿的话语字字清晰地书写在信纸上。
“萧哥哥,我爹知道你送了那么多书给我、又教我识了好些文字之后,忽然就从赌坊回来了,和娘亲也不吵了,还说我不小了,他要挣钱供我上学……”
“萧公子,我送你的那些花可都种活了?”
“恒殊,饭吃了没?拙荆刚巧正在张罗晚饭,你要不要一起吃一些?啊,说到饭菜,还是你的手艺好呀,改日我有空准定到‘十里珠帘’点上满满一桌菜解解馋。”
“恒殊哥哥,娘亲昨日刚给我买的锦囊方才在赌棋时又被末扬赢走了,你快来偷偷教我两招,到时我定叫他将这些天赢走的东西统统归还!”
“萧二少爷,莫惜方睡下……她还是不肯出声……塞北郡主的帐篷?这还用得着问么?自然是本少爷的杰作。她飞扬跋扈地领人拆了打铁铺,气死了本少爷的岳父,伤了莫惜的心,本少爷却只撒了些毒砂将她驻扎在城外与仆从共住了五年的一千三百六十七顶帐篷尽数化成了灰尘,却因为顾及本少爷那菩萨心肠的莫惜,最终没叫任何人偿命,真是毫无公平可言啊……”
“恒殊公子,这条鱼送你,老夫今日运势极好,钓得一大篓子,现下都快要提不动了,刚好你带回去将它做了与涵空公子一同享用。”
“萧!恒!殊!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准理睬我家的银子!眼神来往也禁止……笑也不可以!唉,银子这只色犬一时半会儿是跟定你了!罢了罢了,每次都这样,我都懒得发脾气了。喂,到了‘十里珠帘’大门口记得将它赶回来,省得它又忘了老子才是耐着性子将它拉扯大的正主!”
为了沿途的美景,他特地饶了远路回家,碰见的熟人也比平常多了几个,与每人笑谈几句,推开“十里珠帘”的大门时竟已是星月当头。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不知自己已然认识了这么多人……
无陌在他踏进门的那一刻便从长椅上跳进他怀里,“饿了么?抱歉,听说西街两旁的矮花丛的花朵换了别的品种,我就走过去看了两眼,没想到这么晚才回来。”
萧恒殊抱着它绕到后院的软藤椅上坐下,一本正经地与它商量道:“我后日便走,但不能带着你,因为我无法照料你。”
“玉息如今要陪莫惜,涵空已经在回不空门的路上,暗萤堂的副堂主们不让小影将你重新领回去,孙夫人喜欢你,你却惧怕她,而你喜欢的慕银也走了……你想让我将你托付给谁,与我说说好不好?要不明日早晨伙计们来结算工钱时,你认真地挑一个看得顺眼的,我再想法子令他也接受你?”
两三点萤火绕着花架上垂下的绿叶与淡紫细花悄然轻舞,他含笑地柔声道:“我走之后,你若只想跟着小银,也可独自冲破层层阻碍,去花明山寻她,她说过要去花明山便不会随意放弃,我相信她无论如何都会抵达的。你若真到了那儿,准定能见到她。要不将你寄在阿绿那边可好?就是梅舒绿公子,他为人智慧大胆又神秘,小影很喜欢找他一起玩,那样你就能常常和小影见面了……”
曾经,萧索白是暗萤堂上下所有人的神,是众人最大的依赖和期望,所以他不能错。后来,他从神坛走下踏入凡尘,成了萧掌柜,而才华是谁也夺不走的,因此他不会错。
而此刻的萧恒殊尚不知道,他如此笃定柳慕银的去向却是错了,因为,在他眼中那个勇敢洒脱又随性内敛的柳慕银,遇上了平生第一个牵绊。
心有所系,当一个人的双眸开始固执地望向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事物,她便再也洒脱不起来了。
但也因此得以品尝到一番前所未有的喜怒哀乐。
虽说束缚,却是过瘾。
因为独自一人也可以过得很快乐,却极难活得幸福。仅缘于,只有人能够温暖人。
所以,此刻正欲靠近京城郊野客栈的柳慕银眼底仍无太大的波澜,仅仅一门心思地估量着如何才能安全自然地踏进已被不空门包下的客栈。
六个时辰前,花浓楼旁的面点摊子。
“啊,柳小二,真是巧得不得了啊,可愿随本堂主去逛窑子?”
优雅贵气地将小半碗红豆汤一饮而尽,独孤潭影侧身热情地向身着男装、戴着毫无特征的人皮面具、撑着一角画着只小猫与狗尾巴草的棕色油纸伞、混在过路人之中的柳慕银指了指一边的花浓楼,复又低头吃早点。
乔装打扮一番后的柳慕银自然不会吃惊他如何能轻而易举地认出自己,淡漠地侧头扫了他一眼,这下却被小小地惊异到了。
独孤潭影随身携带手艺赛皇城御厨的南晴,此刻竟坐在路边吃早点,细嚼慢咽的却也吃得津津有味,望着他一脸幸福满足的神情,应当是十分中意那摊主小伙做的面点。
烧麦、小笼包、煎饼、蒸饺、炸糕……各式各样的早点他毫不客气地叫了一桌,这些自然都不足为奇。惊人的是那独孤堂主似乎甚是嫌弃人家的桌椅油腻,偶尔随意出来吃一顿不仅自带了桌椅,还让西雨在摊主支起的遮棚下撑开了一把比紫檀木大方桌更加宽大的雪白油纸伞,南晴立在一旁勤快地为他夹菜,东暖与北风则不停地绕着他缓步走动,起风时便运气向外虚推双掌,迅疾地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以防随风斜打的雨滴煞风景地打搅了他们宝贝堂主用餐。
柳慕银四下环顾几眼,如此惊世骇俗见所未见的阵仗,果然吓得早起还空着肚腩的过路人都不敢上这边简单地买个热馒头,生怕粗鄙的自己唐突地冒犯了座上的贵客。
她背着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远水剑,神色冷然地走向独孤潭影,东暖与北风一同上前阻拦,却见她只是身形一晃,就已收了雨伞,沉静如水地坐在了独孤堂主的对面,还自然而然地执起面前精致的竹筷,动作流畅地往自己碗里夹了两个烧麦,又提起茶壶为碗边烧制考究的茶杯注满新茶。
无视所有人的注目,她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浅饮了几口温茶后才开口回话,“昨晚逛过了。况且,既已为我备下碗筷,能算哪门子的巧遇?”
独孤潭影不以为意地对她邪笑道:“本堂主说是巧遇,你就不能给些面子假装我们就是巧遇么?”
南晴明明看她吃得很慢,一眨眼却见她的碗已经空了,正重新夹来虾饺将它填满。于是心下大骇,赶忙不动声色地往独孤堂主碗里夹了许多点心,生怕柳慕银会不漏痕迹地将那一大桌早点全咽进肚子里去。
柳慕银竟很配合地淡淡点头道:“好,你我巧遇了,还施舍了顿早点于我。现在能否说说找我何事?”
独孤潭影一时啧啧称奇,“你啊,不仅逛窑子,还食嗟来之食,峨眉众人若是见识到你这种深入骨髓的不羁,应当会相当嫌弃当初的自己,真是瞎了眼才会指望你来接手下任掌门之位,真是师门不幸啊……还有呀,女儿家不会洗碗做饭刺绣擦桌子这些杂务可不大好,不苟言笑会不容易招人喜欢的,舞刀弄剑的也没几个人敢娶,饭量可与本堂主媲美那就更难嫁掉……”
他边拿竹筷一下一下地敲着饭碗,边有条不紊地点算着她有多难嫁掉,只是还没数过瘾就被一根迎面射来的竹筷惊得闭了嘴。
细筷“咚”地穿透支撑遮棚的一条木柱,而后与被挤出的木屑一同打在悬在一边的竹帘上,这才跌落在地。
南晴心有余悸地听着它落地的轻响,心里暗暗庆幸堂主反应灵敏,微笑着侧头夺过了这根本就是要刺穿他眼珠子的竹筷。他强作镇定地瞥了一眼柳慕银,这个武艺出众到‘暖雨晴风’都阻拦不住、出招又轻易不手下留情的女人,此刻虽因掷出了用于夹食早点的筷子而只能喝茶,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不惊,眼底有些接近萧恒殊的悠然自在也无多少变动,甚至出手后都没抬头扫视一眼独孤潭影。
她曾与独孤堂主拌嘴说他的邪笑会让其打上整整八辈子光棍,一时不小心忆起东暖上回被刺穿了钉在门框上的小刀,南晴在心底默默短叹一声,要论无人敢相伴以致孤独终老这些事,她还真该是最不用谦虚的那个,早就无人能与之争锋了。
啊,这个女人真是可怖,身着青衣的南晴小公子又暗暗长叹了一声,怎么说他在别处也绝对算得上是独孤堂主的一大护卫,可到了她面前,就因技不如人,顶多就只能是一个贴身的仆从兼厨子了。
“南晴,再给柳公子拿双筷子。”
“是。”
“摊主小哥,这边这位公子穷得很,换支柱的钱请一块儿计在本堂主的账上。”
“公子不必记怀,那柱子只是多了个小洞,还能凑合着用,不必换。再说,小的的摊子本就简陋,哪会那么讲究,那点小钱就不必付了。”
独孤潭影闻言笑着直摇头,“即便是小洞,也要看是谁扎出的。”
话音方落,东暖便闪到木柱旁,同时伸出右掌紧紧贴向它。这时若不是他运气支撑已碎成木渣就要崩散的圆木,这小摊就真要倒了。
独孤潭影饶有兴致地向摊主指了指布满裂痕的支柱,“都碎成那样了,你当真不愿本公子赔?”
摊主小伙子眯着眼看清圆木的真实状态后,顿时惊骇得哑口无言。今早的客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柳慕银执着南晴递过来的竹筷照旧有条不紊地进食,一派悠闲自在的淡然和与世隔绝的冷然。
独孤潭影自是没指望她会先开口问话,便用传音入密之术在她耳畔说道:“昨晚你与萧恒殊在玉颜楼的对话本堂主在其他厢房闲坐时都听到了,他快死了。”
“你不是心心念念着要报恩?本堂主可以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