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恩回去时,石爻才刚刚起来,当着主家的面,梅恩也不好细说刚才的经历,就只是催促着石爻洗漱收拾,又胡乱吃了点东西,两个人就牵着马出门了。
出门的时候,梅恩还担心自己的出现太突兀,可抵达位于镇子中心的客栈,梅恩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已经有好多人等在客栈外面,他们的神情让梅恩想起彰德城纪念碑前的人群;没有人说话,在这里,发出声响是一种错误,不可原谅。
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人群越来越拥挤,但大家默契地把客栈前的通道留出来,就像人群前有个隐形的栏杆;当阳光照到客栈前的空地时,客栈的门开了。
先从客栈里出来七八名军人,见到外面的人群,他们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也许他们已经见惯了类似的情景;他们只是沉默地散开,在大门外拉出一条无形的警戒线,然后沉默地守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马蹄声逐渐接近,夹杂着车轮碾压街道的轱辘声,一群军人骑着马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缓缓地经过客栈的大门,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马车停在客栈的门口。
车夫从高高的座位上跳下来,跑到马车前面,用手安抚住拉车的两匹马,确保乘客上车时,车厢不会随意移动。
八名军人分别抬着两副担架从客栈里出来,担架上的人都用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头脸;军人们像装卸瓷器一样小心地把担架送进车厢,随后有个便装的人跟着跳上车,从里面把车厢门关上。
装载了乘客的马车向前移动了一段,把客栈门口的位置腾出来。
后面的空马车上来,又有人从客栈里被抬出来,这样的过程重复了八次,第九辆马车上来的时候,从客栈里只抬出一副担架。
在这个过程中,人群保持沉默,只有一些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间断地传过来;这时有个年轻女孩出现在客栈大门,她的右小臂用麻布包裹的严严实实,还用根带子挂在脖子上,额头上有一条醒目的伤疤;她的右腿应该也受伤了,一步一步拖着腿走,但她坚持着不让周围的军人扶她,自己扶着门框,艰难地跨过门槛,等在客栈大门外。
之后,梅恩凌晨时见过的那个斗篷人出现了,他还披着那身深色斗篷,头脸藏在深深的兜帽里;他走路时像耄耋老人一样缓慢,但却没有老人那种小心翼翼,或许他并不在意摔倒或者受伤。
但他周围的军人们在意,有两名军人跟在他身后,紧盯着他,并随着他一起移动,梅恩相信,如果他身体歪斜超过五公分,这两名军人就会第一时间扑过去扶住他。
斗篷人从客栈里出来,等在门口的女孩跟他轻声说话,他只是默默听着,最后点点头;女孩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口,然后转身登上最后一辆马车。
有人牵了一匹马过来,斗篷人抬脚认蹬,翻身上马,动作异常地敏捷,跟刚才那缓慢的步态判若两人;只是他上马的动作太快,兜帽从头上甩下来,阳光照到他的脸上。
“啊……”人群发出一声惊呼,但梅恩没有,他已经见过那头脸上的累累伤痕。
那斗篷人显然已经听过太多次惊呼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漠然地把兜帽拉上来,他笔直地坐在马上,望着道路的前方。
后面又有一大群的骑兵过来,还带着一些马;刚才在地面上执勤的军人们就从同伴的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有人发出指令,一些军人纵马跑到车队的两侧,余下的军人簇拥在斗篷人的身边。
一声命令,车队启程了。
有几个平民从客栈大门里跑出来,望着离开的车队,哽咽着哭起来,这哭声就像一个火苗,点燃了人群的悲伤,到处都是压抑不住的啜泣。
更多的人沉默着,跟随在离开的车队后面。
梅恩和石爻牵着马走在人群中,感受着周围那沉默的愤怒;梅恩相信,如果这时候周围的人知道他是一个萨莱人,用不了一分钟,他就会被愤怒的人群撕成碎片。
车队迤逦出了镇子,驶上大路,向南行进,送行的人群终于停住了,他们站在路上,目送着远去的车队;这时候梅恩的心才稍稍放下,他跟石爻跨上马,跟在车队后面。
跟在车队后面的不仅仅是梅恩和石爻,另外还有三辆马车,几名骑马旅行的人,以及一些徒步送行的人;所有这些人都默契地聚在一起,与前面的车队保持距离;如果后面有人骑马或坐车赶上来,就会有人站出来拦住他们,告诉他们前面的车队是什么人;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会愣在那儿,敬畏地望着不远处的车队,之后会加入到护送的人群中,没有人例外。
到中午的时候,梅恩他们这边已经聚集了至少上百人,把道路都堵塞了,梅恩有一种感觉,身边这些人都把这次伴行当作一种荣耀;梅恩相信,如果前面的车队遇到危险,这些人会冲上去,尽全力保护马车里的人,他们的勇气不会比那些军人逊色。
来洛维亚之前,梅恩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经历,阴差阳错,作为一个萨莱人,他却置身于洛维亚人中间,触摸到这个民族最脆弱也最坚强的情感,梅恩心里五味杂陈,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对这些洛维亚人心怀善意,但却有一种情绪慢慢地侵蚀他的内心,不知不觉中,每次抬头望着不远处的车队,望着那个披着斗篷、犹如从地狱归来的年轻人,他的内心就逐渐被敬畏所统治。
这奇异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傍晚的时候,前面的车队拐进路边的一个镇子;梅恩身边这些护送车队的人,除了少数人继续赶路,大多数人也停下来,在镇子里留宿,这直接导致了梅恩找不到旅店,只能敲开路边人家的房门请求借宿;幸好,他们只询问到第二家,就被好心的主人接纳了。
第二天一早,梅恩和石爻早早地来到镇子外的大路上,梅恩惊讶地发现已经有好多人等在路边,足有几百人,也许上千人,他们都是住在镇子周围,听到消息赶过来,有人甚至半夜就到了,等上一晚,就是为了在英雄们经过时看一眼。
阳光莅临大地时,那载着幸存者的车队再次出发;送行的人群肃立在路边,用沉默的祝福目送车队经过;这一次护送的队伍更加庞大,人们骑马,坐车,或者步行,把整条大路填满;当梅恩在马上回望,他看不到队伍的末尾。
这一天的大多数时候,梅恩都沉浸在一种特别的情绪里,有时他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个洛维亚人;或许是因为他遭遇的情感冲击太过强烈,他只有如此欺骗自己,才能坚持下去。
近午的时候,地形渐渐开阔起来,周围的房屋也逐渐增多;大路在攀上一道长长的缓坡后,梅恩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奥顿城。
以及城外那密密麻麻的人群。
在路上时,梅恩知道腓格国王会用这些幸存者做文章,可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出城迎接,看那人群的规模,或许有几万人?十几万人?又或者整个奥顿城的人都出来了;如果从空中俯瞰,应该就是一支小小的车队向着广阔的人群靠近。
在场的数十万人中,梅恩可能是唯一知道靖北堡之战双方伤亡的人;在萨莱那边,死伤总人数最终被确认为一万两千四百余人,其中死者超过八千三百人;而在洛维亚人共战亡八百二十八人,最后幸存下来的只有面前这十九人。
这样的结果,即使梅恩身处不同的立场,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洛维亚人在保卫自己的家园时,他们表现出的勇气令人惊叹。
护送幸存者的车队与欢迎的人群越来越近,最后停下来,一队军人迎上来,用他们携带的软椅,把伤员们从车上抬下来,‘剑魈’也从马上下来,与早晨见过的那个女孩走在最前面。
带领欢迎人群的是个年轻人,梅恩相信他不会超过二十岁,他身旁是个更加年轻的少女,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们,说那是腓格国王的儿子和女儿。
洛维亚的王子和公主。
第一个扰乱欢迎议程的是公主,她抱住斗篷人失声痛哭起来,梅恩猜测他们之前就认识;她的哭声引起了连锁反应,人群中响起抑制不住的哭泣声,打破了现场肃穆沉默的氛围。
之后,欢迎仪式继续,那年轻的王子在人群前面开始讲话;因为距离太远,梅恩听不清王子讲了什么,不过看他慷慨激昂的样子,应该讲的不错,肯定练了很久,不过梅恩对这些官样文章不感兴趣,他更关心周围普通民众的反应。
人群沉默着沉默,哭泣者也擦干眼泪,把悲愤化成决心;数十万人沉默着,只有那王子讲话的声音;之后,洛维亚王子的演讲结束了,山河无言,但梅恩能感到人们心中的愤怒如地火澎湃潜行,梅恩又想起迪安城外那个为女儿复仇的农夫,他相信,如果萨莱再次发动进攻洛维亚的战争,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像那几个萨莱伤兵所描述的那样,哪怕腿瘸手断,哪怕肚子豁开肠子流出来,他们也会扑上来,用牙齿咬死敌人。
一群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当先的老者把捧着的一碗水送到披着斗篷的‘剑魈’面前,‘剑魈’把兜帽摘掉,接过碗,慢慢把碗里的水喝完。
轻微的骚动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梅恩知道那是‘剑魈’吓人的面貌造成的影响,现场的几位老人也老泪横流,上去抱住‘剑魈’,以至于旁边的军人不得不上前扶住那些老人,才不至于让他们伤心地跌倒。
这时候梅恩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随即意识到那是很多人一下一下跺脚引起的共振,这种行为几乎瞬间就传遍全场,数十万人用共同的节奏表达自己的愤怒。
还有决心。
数十万人的决心,也许还有更多人的决心,足以撼动大地,逆转山河。
梅恩就是在那一刻决定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传回国内,他不希望因为某些‘大人’的愚蠢,让更多萨莱子弟的鲜血洒在这片土地上,现在他可以确认,任何想要征服这片土地的人,都将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最后依然难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