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彰德城守卫靖北堡的不止桓楚的儿子,这次同行的有六个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背着简单的行囊,提着弓箭和刀枪,有一个少年把剑鞘背在后背,剑柄从耳后露出来,据说那个晨锋就是这样背着剑走进靖北堡。
六位少年的家人都来送行,拉住自家孩子不舍得放手,很多女人哭了,被男人训斥;送行的人群中,更多的是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没有家人们的悲戚,反倒有些羡慕的样子,也许他们认为走上战场只是一场刺激的冒险。
梅恩不太理解这些洛维亚人,在萨莱,平民从不会主动从军,都是强制征兵,有些父亲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到军队受苦,宁可自己顶替孩子加入军队;当然,贵族的情况不一样,他们到哪儿都是享福。
“老哥,你怎么舍得放自家孩子去彰德?打仗,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啊。”梅恩知道如此发问有些不妥,会暴露内心的想法,但他不想带着疑虑上路。
“这天下哪有父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打仗啊!”桓楚跟梅恩说着话,眼睛还看着莨,后者正被自己的母亲拉住手细细嘱咐;“但是没办法,萨莱人就是要来占我们这地方,几十年前他们就来过,被打跑了,现在他们又来了;我也不舍得让莨去,可不去怎么办?就像子歆那孩子在日记里说的,如果不能在边境上挡住萨莱人,就得在自己的家里面对萨莱人的刀枪。”
桓楚用手指抹抹眼角,梅恩觉得他就是忍着不流眼泪;“总得要有人站出来挡住萨莱人,不能就期望别人家的孩子上去冒险,自己躲在后面?我有四个儿子,就算是莨死在战场上了,我还有三个孩子,还能把我这一家子的血脉传下去;记日记的那个孩子子歆,他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人家都能让孩子上战场,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带队去靖北堡的那个孩子,是伯宁大人的儿子;伯宁大人是爵爷,还是教育大臣,那可是六大臣之一,人家都能舍得自家的孩子,咱们普通百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梅恩想起那个受伤的军官,他说那些进入靖北堡的学生们激励了堡内的军民,所以萨莱军队没有攻下靖北堡;梅恩没当过兵,也没见过打仗,他不能确定那个军官说的有没有道理,可在这儿,在距战场数百里之外,他却看到了那些学生的事迹,甚至能让父母把自己孩子奉献出来;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梅恩知道这是一个男人所能奉献的极致。
出发的时刻到了,莨也离开母亲,来到父亲面前;桓楚板起脸,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梅恩知道那冷漠只是伪装,背后是心疼和不舍。
“昨晚给你交代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爹。”
“你去到靖北堡,不能给咱们缘塘镇丢脸,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如果萨莱人来了,哪怕死,也不能做孬种!”
“我懂,爹,绝不做孬种!”
桓楚还想说些什么,却顿住了,也许嘱咐的话之前已经说尽,最后桓楚看着儿子,闷着声音说,“你老子我没读过多少书,也说不出好听的话,就把子歆他爹写给他的两句话送给你;你还记得那两句话吗?”
“记得,‘慷慨赴国难,视死当如归!’”
车队离开镇子已经很远了,梅恩看到送行的人群还站在那儿,这时候晨光透过云层投射到镇子上,令青山下这个黛瓦粉墙的镇子显得特别沉静,仿佛已经存在了千年,以后还会一直存续下去;梅恩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些洛维亚人有一些误解,或许他们的房子精致而脆弱,但这里的人绝不软弱;一位父亲自愿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那意味着没有人能轻易征服这个民族。
帝国攻打洛维亚会不会是一个错误?
梅恩他们把粮食卸在缘塘镇,硝石和精铁合在一起,只装了三辆马车,梅恩和石爻又额外带了两辆车,一辆车用来装路上的口粮和牲口的草料,另一辆就腾出来給那六位少年乘坐;从缘塘镇到彰德城,中间几百里路,紧着赶也要跑五六天。
莨在他爹面前是个闷葫芦,这一出来,话不比谁少;刚离开镇子时,几个少年还有点沉闷,等到车队转过几个弯,缘塘镇从视野中消失,气氛就活跃起来了,他们坐在马车上指点路边的风物,或者讨论到了彰德城后的情况,有时他们会为着一件小事争论起来,但一分钟之后就会和好如初。
梅恩和石爻骑着马走在车队的前面,身后少年们话语中的幼稚之处经常令他俩相视而笑,有时梅恩都有一种冲动,想回身揪住这几个傻小子告诉他们,从军、打仗不是儿戏,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人,这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你们能不能不要像出来游玩一样轻松?
这几个孩子聊的最多的还是那部日记,最崇拜的人就是日记中着墨最多的晨锋,每到这时,梅恩就默默地听着。
“……或许,我这一生,永远都做不到像他那样,但我愿意跟随他,向着他指引的方向前进。”一个少年开始背诵《靖北堡日记》中的段落,另一个接下去,“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父亲,我愿意跟着他踏入火海,跃下深渊。”
然后六位少年合声朗诵,“义无反顾,生死不悔!”
现在梅恩感觉到那部《靖北堡日记》的威力了,尤其是对这些少年来说,简直就是蚀骨的毒药;《日记》中的慷慨豪情,奋勇杀敌的故事,有哪个少年人能够抗拒?梅恩自己小时候,他的理想是成为爷爷那样厉害的侦探,梅恩还记得自己为了理想付出的努力;而对这些洛维亚少年来说,还有什么比‘持剑守国门,杀敌百千万’更豪迈更浪漫的事?
梅恩觉得自己刚才的轻视可能错了,这些孩子或许幼稚,或许单纯,可谁也不能忽视他们会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心目中的英雄敢于付出的代价,甚至可以说,他们比成年人更勇敢,更勇于献身;也许当时跟着晨锋走进靖北堡的三十六名学生,他们就跟身后这几个孩子一样幼稚单纯,可结果呢?看看他们杀死了多少帝国的士兵?
如果洛维亚全境都能看到那本日记(这几乎是一定的),那会有多少少年愿意走上对抗萨莱的战场?这种情况下,帝国还有机会吞并洛维亚吗?
梅恩不知道,他只是个侦探,不懂得国家大事,但看了这六位少年的表现,梅恩知道,想征服洛维亚这个国家,很难很难。
梅恩有点庆幸儿子菲奥和多尔年龄还小,还不能从军,可转念又担心起来,孩子总要长大的啊。
起初,梅恩以为只有快成年的孩子会受《日记》的影响,可当晚车队宿在一个村庄,晚饭后梅恩出来散步,或者说收集风土人情的情报,看到村头的空地上,有十几个孩子各自手持一根木棍,跟着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在练剑!
这些可真是孩子,年龄从三五岁到十一二岁不等,最小的那个站都站不稳,也拿着根小木棍吼吼哈嘿地跟着比划。
“你们在干什么啊?”
“我们在练剑!”领头的孩子骄傲地仰起头,“练靖北剑法!”
靖北剑法?
回到宿营的农家,几个缘塘镇的孩子给梅恩解了惑,那个子歆的日记里,不仅仅有文字,还用简笔画记录了很多晨锋持剑战斗的场面,后来这本日记刻印成书,这些画也原样保留下来;这些画面姿态各异,数量又多(有一百多幅),就有人把这些战斗姿态称作靖北剑法。
‘晨锋大哥就是因为精通这套剑法,才能够在靖北堡杀敌无数!’把剑背在背后的那个缘塘镇少年肯定地说。
这种牵强附会的说法让梅恩感到好笑,但晚上歇下来,躺在黑暗中思考,他开始觉得这件事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如果洛维亚的孩子们从懂事起就以萨莱为目标,苦练武艺,培养仇恨,那么十年二十年后,洛维亚就会有几万、几十万只仇恨帝国的恶狼,那时就不是说帝国能不能攻入洛维亚,而是洛维亚人会不会北上攻击萨莱。
靖北!靖北!洛维亚的国王真的有这样的野心吗?
作为一个萨莱人,梅恩不希望洛维亚强大,但也知道自己期望与否毫无意义;他开始关注旅途中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很多犯罪的起因就是一些‘小事’,最后会发展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趋势很重要,趋势加上时间的累积,一颗种子也能长成参天大树。
在这份心思下,次日傍晚,梅恩又在宿营的小镇上发现了一件事:有六七位少年守在铁匠铺门口,催促打铁师傅给他们打造‘靖北剑’!
梅恩又体会到之前调查颙若时那种不断刷新的诧异感了,他必须超脱,才能让自己接受这一件又一件新奇的事实。
这次都无需向他人讨教了,守在门口的那几位少年主动地给梅恩讲解什么叫做‘靖北剑’。
据说晨锋使用的剑与众不同,这些少年就让铁匠师傅按照《靖北堡日记》中记载的尺寸仿造,他们把这种特别形制的剑叫做‘靖北剑’!
梅恩恍然意识到他追寻的那个少年,现在已经成了所有洛维亚少年心目中的英雄,也不仅是少年,在所有的洛维亚人心目中,他都是英雄!
换位想一下,如果一位萨莱士兵在与敌国的战斗中,一个人杀死了数百、甚至上千的敌国士兵,恐怕皇帝陛下都会把他请到葵宫亲自给他授勋;当然,现在摩兰皇帝做不到,他的口水会把勋章弄湿。
梅恩十分忧愁,即使那个少年没有因为伤重死掉,他又如何能让这样一位国民心目中的英雄吐露他师傅的下落?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彰德城越来越近,跟梅恩猜测的一样,自愿奔赴靖北堡的不仅是缘塘镇这几个少年,从旅途的第二天起,他们就不断的遇到同行者,大部分是少年,也有一些退伍的老兵;这些人很容易辨认,都是携带着兵械,走在去往彰德城的大路上,梅恩猜测彰德城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
潜入洛维亚之前,梅恩作过功课,知道彰德城是萨莱过来的第一座大城,城里有十几万人口,算是洛维亚北部最大的一座城市;从迪安出发前,梅恩就在军部见过彰德城的模型,去年,军部预测进入洛维亚后的第一场硬仗应该发生在彰德城下,可谁也没想到,五万大军卡在小小的靖北堡,连彰德城的边都没摸到。
此刻,彰德城外已经建立起一大片营寨,木制的围栏里三角帐篷一座连着一座,一眼都望不到边;营寨大门上,用油漆在木头上写着几个大字:自愿者营地。
营地门口还有几张桌子,有军人坐在桌子后面,见到人过去了就起身接洽,看起来就是专门负责接待到来的自愿者。
“石爻叔,我们是不是该去那儿?”莨他们几个早都把自己的行囊背好,把兵械抓在手里,就像几只小老虎,迫不及待地要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尖爪和利齿。
“先等等,”石爻走南闯北,经验可比这几个楞头小子多多了,“你们看这里面,跟你们一样的自愿者怕不得有几千上万,哪轮得到你们去靖北堡?先让叔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找关系,照顾一下。”
这话说的有道理,几位少年看着眼前连绵的帐篷,都有点吃惊,这明显出乎他们的预料,之前他们以为靖北堡就等着他们六位小英雄过来拯救呢。
石爻先在一处空地把车队停下来,自己过去,寻到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把自己姓自名谁,来自何处,所为何来,全都老老实实地说了,然后向对方打听彰德这边是否需要硝石和精铁。
战事当前,这两项物资只会嫌少,哪有不需要的可能?那军官过来把三车货物实际看看,很客气地让石爻等在原地,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不久,这位军官又跟另外三位军人骑着马奔过来,新来的这三位军人显然是专司物资采购之职,人也懂行,打开袋子看了看,连价钱都没问,就直接说这些货全都要了。
梅恩他们跟着几位军人,绕过自愿者营地,来到城北的一座军营,这里跟自愿者营地那边的氛围明显不同,高高的观察塔,森严的门禁,荷枪实弹的卫兵,军营内也有一队队士兵往来巡逻,梅恩他们这支小车队进军营,连着经过两队巡逻士兵的查问,最后才停下来。
有小兵提着大铁壶给每个人倒上一碗热茶,然后对方才问起这批货物的价钱。
“不要钱,这三车货,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大老远地把急需的物资送过来,还一分钱都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不过石爻和梅恩早就商量好了,现在就是石爻的表演时刻。
石爻编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故事:一个多尼提亚的粮食商人,听说洛维亚和萨莱开战,就偷运了几车硝石和精铁过来,原本想着借机开拓一条商路;抵达缘塘镇的时候,恰逢说书人宣讲《靖北堡日记》,被感动的不得了,所以想用这三车货物表达对洛维亚勇士的敬意;这不是很合理吗?
旁边还有六位自愿者少年为证,其中一位的父亲跟这多尼提亚的商人合作了近十年,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再说,免费的也就这一次,以后再贩货过来,人家就要收钱当生意做了。
不得不说,石爻的故事编得好,他敦厚的外表也很具欺骗性,当他情真意切地谈及自己听《日记》听到流泪时,还真的装模作样抹起了眼泪;梅恩在一旁暗自佩服,庆幸迪安那边安排了个靠谱的人,否则,他一个萨莱人来到洛维亚人的兵营,不是自投罗网?
几位负责采购的军人被国际友人的真情实感打动了,接受了这次的赠与,又坦率地給石爻报了价格,说只要不高于这个价,石爻能运多少货过来,这边就收多少。
货物的问题算是谈妥了,几位采购的军官感觉过意不去,一面让人准备饭菜,又问石爻有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帮忙。
石爻指着一旁的六位少年,“他们这次过来,就是想去守卫靖北堡;我看各地过来的自愿者那么多,能不能给他们几个特别安排一下?”
负责的军官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把石爻和梅恩拉到一边,小声交底,“各地来的自愿者已经有一万多人了,现在的安排是让他们参加军事技能培训,大约持续两个半到三个月,之后会让他们回去;至于靖北堡,自然由我们这些真正的军人来守卫;不瞒你们二位,我们军中每个人都发过誓,除非我们全部战死了,否则决不再让百姓面对萨莱人的刀枪!”
那军官说到最后,语调不由自主地铿锵起来,梅恩能听懂他话语背后的潜台词;靖北堡苦战,随着《靖北堡日记》的流传,世人的眼光容易被那三十七名奥顿皇家学院的学生所吸引,大好年华,却战死在靖北堡,本就令人痛惜,加上还有女生,还有‘剑魈’这种光芒四射的人物,军方的形象不自觉地被弱化了;外界未必会诟病军方的表现,但军方内部必然会感觉到压力,如果这时候还需要自愿者去守卫靖北堡,就会有人质疑军队存在的意义。
其实,让这几位孩子经历正规的军事训练,之后让他们回家,这是最好的安排了,石爻也不想看到桓楚的儿子真的战死在萨莱边境,那对双方的关系会有些负面影响,毕竟是他把莨带出缘塘镇,而期待每个人都能理性地看待事物,这本身就不理性。
军官安排人把六位少年带去自愿者营地,石爻只是告诉他们需要经过军事训练,后续的安排要看训练的结果,就把几位信心满满的少年打发走了,然后石爻问起靖北堡的情况。
那军官一听就明白石爻的意思了,歉意地告诉他,目前靖北堡正在重建,整个区域都是军事禁区,外人严禁入内。
提起靖北堡只是个由头,石爻接着就问起靖北堡幸存者的情况。
“很不好。”军官的情绪低沉下来,“现在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在彰德城里,由皇家护卫团的人守护,腓格国王专门从奥顿派了医生过来,可还是不断有人……,唉,当时他们打的太惨了。”
“那些学生呢?”从数百里外送几车物资过来,梅恩就想问这句话。“那个叫做晨锋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