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早晨练剑时,有点心神不宁。
从外表看,晨锋的剑法很简单,主要的动作就是一招‘刺’:向前刺,向后刺,向上刺,向下刺,中间掺杂少量的格挡动作,要是让一个外行看,他会觉得晨锋的剑法有些简陋。
晨锋学剑始于两年前,当时晨锋刚刚十六岁,伯宁男爵征求晨锋的意见,看他是要从军还是入学,晨锋选择进入奥顿皇家学院就读;当时有个儿时的玩伴去了军队,再见面时就调侃晨锋是个文弱书生,晨锋一怒之下,就跟伯宁男爵说要习武,男爵就帮他找了个练剑师傅。
刚开始时,晨锋对自己的剑术师傅并不怎么信服,因为他就只教了晨锋一个动作:持剑前刺;每天早晨都督促晨锋把这一个动作练习百遍千遍,枯燥得不得了,当时晨锋都动了心思,想把这个师傅撵走。
晨锋之所以选择学剑,是因为他小时候见过有人在街上表演剑术,那表演者腾纵跳跃身形矫健,长剑如龙,在身周盘旋回转,剑身反射着日光,剑柄上的红色穗布随着剑光飘扬,令人目眩神迷,看起来简直帅极了。
自己学的剑术如此简陋,这就让晨锋心里积累了不少怨气,那剑术师傅对晨锋的心思洞若观火,就拿来两根木棍跟晨锋对练,双方一动手,晨锋才知道厉害:每次都是他的木棍刚一抬起,师傅的木棍已经抵到了他的咽喉。
后来晨锋也慢慢地体会到其中的道理,剑法不是给人看的,是用来杀人的,任何精妙繁复的动作,其实都比不上简简单单地向前一刺;双方搏斗时,快一线则生,慢一线则死,这个时候,谁还管动作好看不好看?
相处时间长了,晨锋也了解到剑术师傅的身世;他出身于洛维亚南方的一个武术世家,从小就练习拳法剑术,后来去巴曼做了商行护卫,在海上与海盗战,在陆上与强盗斗,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搏杀,他认识到家传的武术过于繁复了,战场上只需要那些最简洁有效的招式。
师傅教了晨锋半年,然后就离开了,据他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的了,将来就要看晨锋自己能练到什么程度;那半年时间,也让晨锋喜欢上了剑术,这一年多来,晨锋每天都早早起来练剑,寒暑不辍,哪怕是暴雨狂风或者大雪,他也没有间断过。
不过晨锋一直遵照师傅的嘱咐,从来没有跟人比过剑;按照剑术师傅的说法,晨锋学的是杀人的剑法,出手不留情,举剑见生死,如果没有置对手于死地的决心,就不要出剑。
天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昭示又将是晴朗的一天;晨锋收剑起身,回到花园边的回廊下,早有仆役在那里摆好了休息的桌椅,晨锋也不管自己头上身上的汗,先用毛巾将剑身细细擦拭一遍,把上面沾染的露水擦掉,然后才还剑于鞘,再把剑鞘放到桌上。
晨锋的剑剑身长三尺二寸,却只有九分宽,向前还渐渐收窄,按照一般的标准,剑身有点窄了;但剑体很厚,最厚处达三分二厘,两侧的刃口也没开刃,看起来笨笨的,像一根还没有锤炼过的剑坯。
这是晨锋按照自己的剑法专门订制的,厚一点的剑身有利于增强剑体强度,格挡的时候可靠有力,两侧的刃口虽然不够锋利,反正晨锋的剑法也没有多少劈割的招式,只要保证剑尖的锋利就可以了。
仆役早就在桌上放了水壶,包裹在厚厚的棉布套里面,晨锋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上身上的汗水,从旁边拿过一件外衣披上,然后从水壶里倒了杯水,拿在手上慢慢喝。
水还是有点烫,袅袅的雾气从白瓷杯子里升起来,融入到暮春的清艳中。
晨锋的心思有点乱,脑子里的念头此起彼伏,哪怕眼前静谧的花园,也不能让他的心思稍稍安定下来。
倒不是焦躁,只是有些理不清头绪,就像猝不及防被人塞过来七八个包裹,一下子应接不暇,总感觉会有遗漏的地方;昨晚颙若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一旦深思起来,就让人隐约看到那后面隐藏的黑暗和危险。
但晨锋很清楚,对于大家的问题,颙若老师没有敷衍应付,也没有用虚假的美好来安慰大家,至于谈话中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那就是这世界的真相啊!
颙若老师没有把同学们当成孩子,而是当成成年人,给大家展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这让晨锋觉得欣慰,而且感激。
天色愈发亮起来,周围也渐渐有了人声,有雀鸟在院墙外鸣叫着,声音婉转明快,一如这明朗的早晨;然后它们突然就飞过院墙,在晨锋的眼前相互追逐,翩跹于花树之间,之后优雅地退场,消失在明媚的春光中。
晨锋从出生就生活在这栋大宅子里,对这个花园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小时候他整天整天地在花园里玩,挖蚂蚁窝,捕捉甲虫,追逐蝴蝶,有次淘气把母亲喜欢的月蹄莲统统揪掉,换来屁股上的一顿巴掌;他耳朵后面有一条寸长的伤疤,那就是七岁时在这花园里摔的,那块磕破他脑袋的石头现在还在呢。
最近两年,他每天早晨都在花园里练剑,平时心烦了,也喜欢在花园边的回廊上坐一坐,对他来说,这个花园已经不仅仅是个喜欢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家。
可现在,萨莱人要来了。
晨锋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深的感触,这次学院的外语课风波,他才突然意识到萨莱人的威胁就悬在头顶;如果真的像老师昨晚说的那样,萨莱人把洛维亚吞并,它们一定会把自己的家抢过去,眼前这个美丽的花园,这个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就会变成某个像洛克那样的混蛋的宅邸,而自己以及父母和哥哥,也许会死去,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只能在萨莱人的刀枪威胁下苟活。
其实回想一下,萨莱人的威胁并不是始于现在,以前也听过萨莱武馆的人打人伤人的消息,也听哥哥抱怨过萨莱商人霸道欺人,晨锋的父亲在商务大臣的手下做事,晨锋几次见过父亲郁郁地回家,之后给母亲讲萨莱大使的嚣张跋扈;只是过去晨锋年纪小,不懂,也不关心这些。
现在萨莱人的手伸进学院,要逼迫同学们学他们的狗屁语言,让人躲都躲不了。
小国,就一定要被人欺负吗?
上午的时候,晨锋在学院见到了几天没露面的洛克。
上午第二节课后,晨锋要换到附楼的教室,他随着人流从楼里出来,正跟同学说话,都没注意前面的同学纷纷往两边避开,洛克一伙突然就出现在面前。
几天没见,这混蛋还是那副傲慢的狗屎样,有三只马屁精陪在身旁,两条护卫狗跟随在后。
晨锋停下来,他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让路,而是挡在洛克几个人面前,这里是奥顿皇家学院,是洛维亚的领土,这里不容许外国人横行。
后面的同学注意到前面的变故,有人无声地躲开,但更多的人站到晨锋身后。
柔顺的水流中突然出现一块坚石,让洛克不由得停下脚步;后面的两名护卫忙挤过来,护在主子身旁。
晨锋盯着面前这个萨莱人,如果说萨莱只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那面前这个人就是萨莱之恶的具象;他,以及其他萨莱人要侵略洛维亚,要夺走洛维亚人的家园,要摧毁洛维亚人的生活。
愤怒在心中蓄积,化为无畏的勇气;晨锋握紧拳头,用深长的呼吸唤醒自己的身体,如果萨莱人没有学过怎么走路,他不介意用拳头给他上一堂基本的礼貌课。
两个护卫都紧盯着晨锋,他们可不敢让自己的主子受一点点伤。
洛克诧异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惯常的傲慢;正当晨锋以为他会说什么或指挥护卫狗冲过来时,没想到他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竟然转身往旁边走了。
绕开了?这可不符合这混蛋一贯的傲慢风格啊。
交错而过的时候,晨锋注意到洛克对自己露出一个不屑、还有点…得意的笑容?得意?这混蛋被当众扫了面子,按他一贯的做派,没有大发雷霆就算奇怪了,怎么还会得意?
晨锋把疑虑藏在心里,也没有心思对周围兴奋的同学们炫耀,后面还有两堂课要上呢。
到中午的时候,这件小事已经在学院里传开了,去吃饭的路上都有人问当时的情况,旭炎这家伙更是连饭都顾不上吃,专门跑到食堂找晨锋问究竟。
事情传的有点夸张,都说上次在学院食堂晨锋出面把洛克赶走,吓得洛克几天没敢在学院露面,今天好不容易敢来学院了,没想到又撞上晨锋;据说当时晨锋只是一瞪眼,洛克就吓得赶紧绕着走,走时连个屁都没敢放。
晨锋有些好笑,心里也有些感慨,过去洛克在学院里横行霸道,从来没有人敢碰他,连旭炎这样家世强悍的家伙,也都明哲保身,注意不跟洛克发生冲突。
说到底,没人敢忽视北方那个强大的邻国。
萨莱比洛维亚强大,这是事实,可难道因此就事事委曲求全?在洛维亚的领土上也容忍他们肆意妄为?国家的大政,或者别人的做法,晨锋干预不了,不过他可不会容忍萨莱人的欺辱。
下午颙若老师辅导外语的时候,晨锋一直守在教室外面;上午洛克那个得意的笑容,让他有些不好的感觉,担心洛克安排人过来捣乱,可一下午安然过去了,直到颙若老师离校回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难道是自己太敏感?
但很快,晨锋就知道那个萨莱混蛋为什么得意了。
下午在学院里耽搁得比较晚,晨锋就跟冬白他们一起在学院的食堂吃了晚饭,等回到家,看见父亲伯宁男爵面色阴沉地坐在起居室里,哥哥江澜陪坐在一旁,脸色还算正常,母亲则站在旁边,一脸忧色。
见晨锋从门口进来,母亲扭头看看丈夫的脸,试图缓和气氛,“小锋,你怎么回来这么晚?还没吃饭吧?来,妈特意给你留了…”
“吃什么饭!”伯宁男爵突然爆发,狠狠地瞪了晨锋一眼,然后把怒火转向妻子,“这混账在学院里肆意妄为,都快把这个家毁了,你还管他吃不吃饭?!”继而觉得妻子在这里碍事,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我们男人说话,你们女人不要乱掺乎。”
母亲担忧地看看儿子,但在丈夫的积威之下也不敢再说话,只得离开。
晨锋站在那儿,想到上午洛克那个得意的笑容,心里有些了然,继而一股怒火无可抑制地冒出来,他没想到那混蛋直接把事情捅到父亲这儿了。
“说吧,”伯宁男爵看着儿子,可能警察审讯盗贼就是这样的眼神,“你在学院干了什么好事?说出来!全都说出来!”
晨锋估计父亲说的是跟洛克有关的事,可他真的没做什么啊,上次在学院食堂说了几句话,还没动手,那胆小鬼就吓跑了;按晨锋的标准,用拳头把那混蛋经常撇着的嘴角砸端正了,这才算件小事,“我没做什么啊。”
“没做什么?”见晨锋拒不坦白,伯宁男爵怒火更盛,“好,你什么都没做!你没威胁那个洛克,你也没带一群人要打人家。”哗啦一声把旁边茶几上的茶杯扫到地上,“你什么都没做,萨莱大使会专门跑到我办公室来威胁我?你知道那个洛克是什么人?他爹是萨莱国的雷纳大公爵!萨莱皇帝是他的亲叔叔!!!”
伯宁男爵气得呼哧呼哧喘,江澜在一旁缓颊,“爸,你别着急,你也别光听萨莱人的说法,也听听小锋怎么讲。”
“好,给你机会,你说。”伯宁男爵闭紧嘴开始运气。
晨锋感觉到一股冷冰冰的愤怒,那愤怒从身体深处发散出来,令手脚发麻,让皮肤变得凛冽,然后那冰寒的感觉从身体向上延伸,淹没脖颈,扫过面颊,最后在头顶汇合。
晨锋没有想到萨莱人会直接威胁自己的父亲,他把这件事狠狠地记在心里。
“我没有做过分的事,”晨锋很意外自己的语气十分冷静,“只有前几天在学院食堂,洛克的护卫把我们一个女同学推倒在地,我们让他道歉,结果他们就吓跑了。”
伯宁男爵等了一下,见晨锋住了口,十分不满,“就这些?”
“就只有这件事。”上午跟洛克在教学楼外对峙的事,晨锋觉得没必要说。
“你没号召全校同学罢萨莱语课?搞得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学萨莱语?”
“这个有。”晨锋很痛快地承认了,“我也只是倡议了一下,同学们都不去上萨莱语课,那是因为萨莱人太霸道了,跟我没多大关系。”
“你还出面联系学院的教授,在业余时间辅导其他外语,却偏偏不学萨莱语,这个有没有?”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几天你要送礼的那个教授,叫什么……”
“颙若,颙若教授。”江澜的记性比较好,在一旁提示老爸。
“对,颙若教授,就是你找他帮你们辅导外语?”
“是。”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晨锋可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你,”晨锋的坦然,倒让伯宁男爵发不出脾气了,儿子马上十八岁了,又在学院读了两年书,学了一堆歪道理,你要是不能在道理上折服他,光凭发脾气可没什么用。
“你知不知道,从学院一成立,萨莱人就一直想让萨莱语成为学院的必修课,为了这个,萨莱人花尽了心思;这两年萨莱人在贸易上做手脚,不时在边境上搞小动作,还花大力气说服几位大臣;以前腓格国王还能用阿利维德院长做挡箭牌,可今年萨莱人连着闹出几次纠纷,扬言要派兵过来为萨莱人‘讨公道’,腓格国王这才软了,暗示教育大臣答应下来。”
伯宁男爵瞪了晨锋一眼,他都说不清对面前这身姿挺拔的儿子的感觉,但他知道自己生气的同时,心里也有一份暗暗的自豪,“这么大一件事,萨莱人谋划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让学院把其它外语课停掉,可你又带头闹出个‘罢课’来,腓格国王都抗不住的事,你却站出来挡在前面,你…,你这就是萨莱人的眼中钉啊。”
“学院这么做本来就是错的。”言外之意自己做的没有错。
伯宁男爵刚刚消退的怒火又升腾起来,可看着晨锋坦然的表情,那怒火也只能化成一声长叹,“错的?这世界有什么对错啊,谁有力量,谁就是对的;萨莱人多兵多,真要闹到萨莱人派兵过来,你能跟人家的刀枪讲道理?”
晨锋抿着嘴不说话,这时候,沉默同样是一种反对。
江澜倒是没有父亲那么担心,他糊里糊涂被老爸派人喊回来,以为小锋又闯祸了,倒是没想到牵连这么广,“小锋,你在学校里混的不错啊,一呼百应,能整出这么大的事来。”
江澜夸赞的语气,让晨锋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又强调了一遍,“真的跟我没太大关系,主要人萨莱人平时太霸道,同学们都讨厌他们。”
不管晨锋这话是降低自己的‘功绩’还是减轻自己的‘罪责’,这都让伯宁男爵不满意,“可现在萨莱人把这些都算在你头上;”突然觉得无话可说,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出入都留心点,学院里的事情不要再参与了,别人要闹,让他们闹去,你别参与。”
伯宁男爵担心跟萨莱人交恶,更主要的还是担心儿子的安全,他在商务大臣手下做事,他可是知道萨莱人做事有多么肆无忌惮毫无底线。
没想到儿子一点也不体谅他这份担心。
“我没有做错事。”
“我没说你做错了!”伯宁男爵的心火又升腾起来,“我只是说你不要再参与了!”
没想到儿子根本不妥协,“我在学院读书,学到一个道理,叫做‘见义勇为’,‘对’的事情,‘正确’的事情,我们就要去做,不管有没有危险,也不管有没有好处;父亲您送我去学院读书,不就是让我学会做人的道理、并贯之于行动吗?”
无力感;严重的无力感;伯宁男爵从事商业领域多年,一向工于言辞,可现在看着儿子坦然中带着几分倔强的面孔,他一时竟无话可说。送这孩子去学院读书是不是错了?
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母亲抓住机会冲出来搅乱局势,“哎呀小锋还没吃饭呢,你要教训孩子,等小锋吃过饭再说。”
伯宁男爵眼看着儿子被拉走,竟说不出阻拦的话来;顿了片刻,才扭头吩咐江澜,“你帮小锋找个可靠的护卫,小锋出去时让跟上,唉。”
江澜点点头,他对弟弟这件事倒是有不同的视角,“爸,你也别太担心,小锋这件事,从另外的角度看,未必是件坏事。”
见父亲认真地看过来,江澜解释,“学院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萨莱人闹出来的,王宫里那位不得已,可心里这气肯定不顺;这时候听说有名学生站出来,破坏了萨莱人的谋划,那位心里不知道该多高兴呢;以那位对学院的看重,这会儿小锋的名字肯定都摆在案头了,下来说不定父亲您也会跟着有好处。”
伯宁男爵点头,意识到自己爱子心切,看事情偏狭了;俄而又想到萨莱人,不由得又担心起来,“可萨莱人那边……”
“这里毕竟是洛维亚,萨莱人只是客,”江澜斟酌着要说的话,“虽说客大欺主,可客毕竟只是客,不能真的为所欲为;这个世界,有实力才能被人尊重;小锋闹出些事来,萨莱大使就急火火跑来兴师问罪,以前我可没听说萨莱大使专程来看您啊。”
见父亲若有所思,江澜继续说,“小锋这件事,如果利用好了,说不定倒是个左右逢源的机会。”
伯宁男爵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