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声响了一夜,到天亮时,子歆都不确定自己晚上有没有睡着过,有种焦躁的情绪在同学中间蔓延,不断有人过去跟晨锋提出派人出去看看战况。
“大家抓紧时间休息。”晨锋依然没答应,只是要求大家整理好各自的装备。
阳光终于越过峰脊线,照射到院子里,明亮的光线让周围的一切显得特别清晰,天空湛蓝湛蓝,几片白云淡淡的浮在空中,有种悠然的感觉,显然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枪炮声仍然在持续,白烟从北门方向一蓬蓬升上空中,然后消散。
大家就在煎熬中等待,快到中午时,终于等来了命令。
仅仅一个晚上,外面的环境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有些院墙、甚至房屋的墙壁被破开一个个大洞,变成可以通行的通道,有的街巷则被封堵,在路上时,子歆几次看到民夫们在军人的督促下,正紧急用沙土袋子堆起一个个街垒,枪声依然集中在北门附近,但是守卫者显然已经在做战火扩大的准备。
变化更明显的是路上遇到的人,堡内的民夫显然都被组织起来了,看不到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们脸色紧张,看人的时候眼神空洞茫然,也许只有拼命做事才能消减他们心中的恐惧。
大家奉命防守的阵地在堡中心的大街上,这里的街道已经被沙土袋子垒成的护墙拦住,只在中间留出一道小口子供人出入;护墙有胸口高,正好适合站在后面射击,护墙前面乱七八糟堆了些树枝,用来阻止敌人靠近;这些枝丫显然是刚砍下来,树叶还没有发黄枯萎,枝叶中间,露出一个个削尖的木桩,白色的尖刺斜斜指向前方。
这里就是学生们要坚守的阵线了,豁口的左侧,已经有二三十名堡中的士兵,他们大多抱着枪靠着护墙坐着,只有个军官模样的人趴在护墙上盯着前面,子歆和大家列队过来时,这些士兵就抬眼看过来,目光意蕴不明,难以研判。
“按组列队!装弹,准备三轮齐射!”晨锋过去跟那个军官说了几句话,回来就发布命令。
这次北上的同学中,男生有三十三人,正好分成三个组,之前在彰德城外的营地训练时,就作过很多轮射训练,这时候大家就快速站成三排,然后站在原地装弹。
子歆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火枪上,疏通引火孔,清理引药锅,然后小心地倒入引药,合上引药锅盖,之后竖起火枪,按顺序倒入火药,塞进弹丸,然后抽出枪管下的通条把火药和弹丸捣实,然后特别提醒自己把通条从枪管里取出来;之前训练时,沧叔说好些初上战场的新兵,因为太紧张,就把通条忘在枪管里,开枪时,通条就随弹丸发射出去了,结果就是,手中的火枪变成无法使用的废物。
自己可不能干那样的蠢事!子歆把通条抽出来,在枪管下的插槽中插好,然后把装好弹丸的火枪抱在怀里,右手抓住枪把,食指搭在扳机的护框上,保证随时可以击发,这时候才有余暇观察周围。
对面的军人全都好奇地看着这边,目光里有些惊讶以及……嫉妒?
嫉妒?心里的疑惑转了好几个圈子,直到子歆注意到好些军人缠在手腕上的火绳才明白过来。
对面的那些军人手里的火枪规格不一,有一小半的火枪上部没有击锤,显然还是需要用火绳引燃的老式火枪,难怪这些军人看着这边羡慕的眼里冒火呢。
同学们手中的火枪是出发的第一天晚上,从那个萨莱人潜伏的庄子里缴获的,全都是最好的燧发枪,当时听轲叔他们称赞这批火枪,大家还感觉不到什么,这时看到对面那些军人羡慕的目光,才意识到手中火枪的珍贵。
子歆用拇指摩挲着火枪把手上刻着的‘子歆’两个字,那是他自己用刀子小心地刻上去的,这把火枪已经陪伴了他两个多月;他心里涌出一股责任感,告诫自己一定要对得起手中这宝贵的兵械。
“原地待命。”见所有人都装弹完毕,晨锋又发出新的命令。
随着大家原地坐下,装好枪弹的火枪抱在怀里,子歆才觉得一直绷紧的精神稍稍松弛下来,心里有些恍然,有些诧然、担忧、还有喜悦、自豪、以及其它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自己就这么走上战场了?!
没有人说话,看的出来,旁边的同学都跟自己一样,都有些难以释去的紧张,真正放松的只有晨锋、靖翰,还有轲叔他们几个,子歆知道,自己距离一名真正的战士还有的很远的距离。
时缓时急的枪声把子歆的思绪拉回到现场,他看看身前身后的同伴们,多了几分心安的感觉,他调整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坐姿,希望能表现得自信坦然,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心里那些复杂的思绪,那会被人笑话。
等待了没有多久,一直在护墙后观察前方的晨锋忽然回头发布命令:“起立,准备战斗!”
子歆随着大家从地上站起来,活动着有点僵硬的腿脚,同时抬头向前面看去。
街道上有人朝这边跑过来,片刻后就看清了,是自己这方的战士。
跑在最前面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人背着一位伤者,他们的同伴在旁边伸手护着,向这边快步跑来,他们身后还有不少受伤的士兵,受伤的部位都用麻布包着,有的人一瘸一拐地自己走,有的是在同伴的搀扶下走向这边,零散的队伍,前前后后,加起来能有二三十人。
这群撤退的士兵通过预留的通道来到护墙后面,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有些人干脆直接坐到地上;子歆注意到他们脸上身上全都脏的不成样子,血迹和不明污迹板结在脸上和衣服上,子歆还看到好几名受伤的士兵,鲜血正从包扎的麻布中渗出来,把麻布染成黑红色。
心跳忽然砰砰砰急促起来,心慌的难受,呼吸也变得短促,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子歆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这些士兵的身上移开,低下头,努力深长呼吸,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的惶恐;他的双手紧紧的抓住手中的火枪,那坚硬的触感给了他少许安慰。
退下来的士兵们被接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大群士兵从前方跑过来;他们跟第一批退下来的那批士兵一样,身上都是各种各样的污迹,如果是在学院,教授们是不会让他们进教室的。
“一组上前,准备射击;二组、三组准备。”晨锋没有再看这些退下来的军人,站在护墙后面观察前方。
一组的同学们走到护墙前,把手中的火枪架在护墙上,瞄准前方。
子歆站在第二排的队伍里,手中的火枪竖立着,紧张地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街道,刚才急促的心跳缓和下来,这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些尿意,他左右看看,犹豫不决,如果是在训练时,他可以举手请假,可这时候,说出来肯定会被别人笑话。
最后子歆决定忍耐,他觉得一名战士在面临战斗时就应该这样,他握紧手中的火枪,像一名真正的士兵一样注视着前方。
在抵达靖北堡之前,关于他的第一场战斗,子歆曾设想过很多次,这些想象的场景有时理性,有时浪漫,但都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符合他的人生经验,在他最严酷的设想中,他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战斗始于同学木山的死亡。
当时萨莱人开始冲锋,他们嚎叫着,疯狂地向防线冲来,同时凌乱地发射着枪弹;一组的同学伏在护墙后面,一边瞄准,一边等待着射击的命令,而晨锋一直没有发出射击的指令。
萨莱人越来越近了,已经能看清他们凶恶的嘴脸,子歆注意到只有少数的萨莱士兵边奔跑边射击,更多的士兵枪管中插着明晃晃的枪刺,显然萨莱人的战术就是忍受冲锋过程中的损失,试图凭借人数的优势抵近肉搏。
子歆觉得自己的心脏又怦怦急跳起来,嘴里又干又涩,还有股苦味,他觉得自己的双手都不由自主地要颤抖起来,只好用力握紧火枪,借此疏解心中的恐惧。
萨莱人冲近到四五十米的地方,晨锋竖起的手掌终于挥下去了,同时大喊‘射击!’。
齐射的枪声响了,一团团白烟瞬间从一组同学们的身前升起,模糊了视野,空气中有股刺鼻的硫磺味;子歆忍受着急促的心跳,正等着晨锋发出二组上前的指令,视野的余光注意到身旁的木山头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向后摔倒。
子歆的脑子好像在那个瞬间冻住了,无法思考,等他醒悟过来木山其实是中弹时,木山已经摔倒在地。
木山仰面躺在地上,双手摊开,右腿弯曲,火枪掉在身体右侧,他的头向子歆这边微微偏着,嘴大张着,似乎在叫喊,但他的双眼和额头消失了,整个面部的上半部分变成了一片血污的狼藉之地,平日那个诙谐、活跃又热心的同学,忽然就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
子歆觉得喘不过气来,明明张大着嘴,却仿佛在窒息;心脏跳动的声音如此响亮,已经压倒了周围的枪声和叫喊声,它在子歆的胸膛中狂躁地跃动,试图跳出胸膛,逃离这战危之地。
这时候有个人挡住了子歆的视线,他用一件衣服把木山的头部盖住,然后回头向子歆还有其他人大声吼起来,“别发呆!你们现在要做的是给同伴报仇!去杀掉那些萨莱人!”
报仇!
轲叔的吼声将子歆从震惊的冰封中解救出来,他的头脑重新开始活动,一个词语像是具有魔力一样占据了他的全身和大脑,不断重复,越来越高亢:报仇!报仇!报仇!
子歆冲向前方,把握着的火枪架到护墙上,瞄准那些凶恶的侵略者;他的心脏狂跳,热血奔流,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大喊。
“射击!”
子歆在晨锋的命令声中扣动扳机,在震耳的枪声和腾起的白烟中迅速后退,让出射击位置;他只允许看了正在被抱走的木山的尸体一眼,就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火枪上。
疏通引火孔,清理引药锅,小心地注入引药,然后改好引药锅盖,这一切必须做的准确而迅速;旁边有人大喊:给木山报仇!但子歆不为所动,他咬紧牙,把全部心神灌注在手中的钢枪中。
在枪管的卡刺上划破装火药的纸袋,将火药小心地倒入枪管,一点都不能浪费,然后将弹丸塞进枪管,之后从枪管下抽出通条,把弹丸捣实;这时候力度要恰当,不能过重,也不能捣不到位,二者都容易造成死火;之后切记要把通条塞回卡槽,这时候可不能做将通条发射出去的蠢事。
直到一切无误,子歆把手指搭在扳机护框上,竖起火枪,示意装弹完毕;他咬紧牙关,不再叫喊,他要用呼啸的枪弹为木山报仇!
战斗就在火光、硝烟、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以及萨莱人的惨叫声中持续,来自奥顿皇家学院的学生们采用三排轮射,将愤怒的枪弹射向侵略者,让他们惨叫着摔倒在阵前,让他们的尸体覆盖地面,让他们的鲜血汇流成河。
『今天,我参加了战斗,萨莱人一共发起了五次冲锋,都被我们击退了;在我们的阵线前面,萨莱人至少留下了一百具尸体!直到随身携带的弹药将要用尽,我们才奉命退下战场。』
『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我的同学木山,中弹牺牲了,另外还有两位同学负伤(一位是被枪弹射穿了手臂,还有一位是被崩起的石块打在头上,他们俩都流了好多血,不过已经被送去救护了。),与我们一起战斗的军人也有伤亡。』
『我们现在是在离战线不远处的一处院子里,有两个房间给我和同学们休息,其它的房间都是从前线轮换下来的军人;现在天已经黑了,我们吃了晚饭,也休息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已经恢复过来了(就是说可以继续战斗,但我们没有接到命令,只能在房间里等待)。』
『在动笔前,我想了很久,还问了其他人,但我依然难以明确说出我的感受;木山牺牲了,还有两名同学受伤,这让人很伤感;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击退了萨莱人的进攻,还击毙了不少萨莱人,这又让人有种自豪的感觉,当这两种感觉混在一起时,词语就显得贫乏无力。』
『但我终究还是觉得自豪,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我没有胆怯,也没有惊慌失措,或者拖累别人;我一共射击了九十三次,战场上很混乱,我不能确定地说自己击毙了多少敌人,但至少有两次,我看到自己瞄准的敌人在我扣动扳机之后中弹摔倒,我想是我击中了他们。』
『在来靖北堡之前,我曾想,如果战争爆发,我至少要杀死一个侵略者;这个目标,我已经做到了,现在我要给自己设立一个新的目标:杀死更多的侵略者,人数不设上限!』
『其实,我没想过自己的第一场战斗会这样顺利,我这样说,并不是我对木山的牺牲无动于衷,在我原来的想象中,当走上战场,枪口瞄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时,我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扣下扳机,就像那晚在萨莱人潜伏的庄子里,晨锋让珂澜去杀死那个萨莱人,那几乎让珂澜崩溃,事后我想过,如果当时晨锋把那把刀递给我,我可能表现得还不如珂澜。』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设想过很多次走上战场的情景,为了不让自己胆怯出丑,我甚至暗暗做了不少‘计划’,比如说上战场前喝一点酒,或者拜托同学在旁边照顾我,或者一遍遍念诵‘侵略者不是人,只是禽兽’这样的咒语,如此种种幼稚的想法,结果这些统统没有用上。』
『愤怒,这是让我们跨越懦弱和胆怯,成为一名战士的捷径。』
『当我们目睹那些侵略者肆意闯入我们的家园,伤害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怒火就会从心中勃然而生,它让我们忘我而无畏,让我们有勇气面对一切豺狼和恶魔。』
『如果有机会回到学院,我会对我的同学们,不要轻视自己的勇气,每一个人都比自己想象的更勇敢,只要心中有要守护的东西,你就会变成无畏的战士。』
『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我会继续战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