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歆从小就仰慕英雄,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成不了英雄。
子歆的母亲怀着子歆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才七个多月就生了他,生下来时他只有四斤重,皱巴巴的一个小肉团,连着几天眼睛都睁不开,哭声弱的像猫叫,当时大家都说这孩子肯定活不长。
最后子歆还是活下来了,只是体弱多病,在他儿时的记忆里,就是不停地喝黑乎乎的药汁,那药汁又苦又涩,每次喝完嘴里都要苦半天;再大一点,别的孩子都可以在村子周围的大山上疯跑了,他却只能羡慕地呆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不敢吹风,也不能受热,稍微活动激烈点儿,心脏就跳的受不了。
不过子歆找到了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读书。
父亲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的教师,村民只要家里条件不是太差,大多会把孩子送过来读上一年半载,用意也就是让孩子识个字,长大了别做睁眼瞎,能让孩子一直读下来的其实很少;子歆很小就呆在课堂上,跟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识字;但很快他就不满足于简单地认字了,于是开始自己翻书,父亲积累了一辈子的藏书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大约七八岁时,他看到一本书,书里记述了一位侠者行走天下惩恶扶弱的故事,这侠者武艺高强,几百个人都打不过他,这深深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长大以后,见识多了,也知道那部书只是一本编造的故事,不过对于身手高强的武者的仰慕,从那时候就扎根在子歆心里了。
后来腓格国王建立了奥顿皇家学院,学院从全世界请来最有名望的教授,面向整个洛维亚招生;子歆顺利地考入了奥顿皇家学院,从大山里走出来,来到国家的首府,但一直也没见过书中描述的那种神奇的武功。
直到颙若老师走上擂台的那个傍晚。
颙若老师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也没有再听过他的消息;子歆激发出的澎湃热情化作四幅精彩的壁画之后,他开始关注晨锋,他知道晨锋跟颙若老师的关系,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颙若老师离开的那天晚上,晨锋曾一个人离开了一段时间,事后大家谁都没谈论过这件事,但彼此心照不宣,知道他肯定是去给颙若老师送行了。
颙若老师是一个英雄,这毋庸置疑,而晨锋,即使现在称不上英雄,也是最有可能成为英雄的人。
子歆羡慕晨锋的身手,考完试那天,就在子歆眼前,晨锋一个人就把洛克的两名护卫打倒,当时子歆的感受还不深,毕竟这跟书里一个打几百个还有不小的差距,但是事后大家的议论,才让他明白这有多难。
洛克是萨莱雷纳大公爵的儿子,他的护卫,全都是萨莱军队中最优秀的战士,是生死场上活下来的老兵,无论是身手武功,还是勇气意志,全都是最出色的那种,但晨锋就是那么徒手冲上去,几个呼吸间,就把两名萨莱战士双双击倒。
然后他又去攀登博朗峰,并成功登顶。
后面这件事已经不是仅凭借矫健的身手就能做到的了,多少年来,有无数的人曾试图征服这座坎瑟沃迪大陆上的最高峰,但全都失败了,有人侥幸逃生,更多的人把性命留在那山峰上。
以子歆的见识,甚至很难对这件事做一个客观的评价,他只知道晨锋做的这件事很难,非常难,他的这这位同学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
所以,当萨莱人宣布跟洛维亚断交,晨锋要北上靖北堡抵抗萨莱人时,子歆一秒钟犹豫都没有,就决定要跟随晨锋一起北上,即使出发那天的晚上,因晨锋手刃萨莱人而受惊昏倒,醒来以后,他依然没有改变初衷。
子歆知道自己做不了英雄,但他可以跟随在晨锋身后,去见证一个英雄的诞生。
就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他跟随着大家长途跋涉,来到彰德城外的营地;就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他熬过了两个多月的军事训练,成为一名走向战场的战士。
道路蜿蜒于群山之间,两侧都是绵密浓翠的山林,偶尔会有溪流与道路相伴;子歆走在队伍里,不时用手把肩膀上的火枪背带换个位置,从早晨出来已经走了一天了,虽然早已习惯了火枪的分量,可背带勒在肩膀上,时间长了还是勒的肩膀生疼。
这只是小事,跟过去两个多月的艰苦训练相比,这点苦楚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今天是前往靖北堡的日子,大家北上数百里,又经历了长达两个多月的军事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天。
跟所有人一样,子歆也穿着皇家护卫团的黑色训练服,背着帆布制成的行军背囊,背囊里装着军用毛毯、油布雨衣、还有换洗的衣物,背囊后面斜挎着长长的燧发式火枪。
腰间用牛皮带紧紧扎住,枪刺连鞘别在左边腰上,随着走路的步伐,刀鞘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在随身的装备中,除了火枪,就是弹丸的分量最重,一百二十颗铅弹弹丸全都用麻布裹好,使用时可以直接装入枪管;铅弹沉甸甸的,装在一个结实的牛皮包里,走路时总是把腰带向下坠,需要不时把腰带提一提。
火药和引药壶则分别放在腰包里,腰包外面罩着一层油布,下雨天也不会把火药淋湿;火药已经按每次用量用纸包成小包,使用时只要撕开纸包就可以装药了。
除了寝具和兵械外,子歆还背着一个军用水壶,一个士兵标准的行军挎包,包里除了便携炊具、火柴、蜡烛、一把折叠刀,一卷包扎伤口用的干净麻布、一小瓷罐伤药等士兵必备的物品外,子歆还带了一本诗集、笔墨和日记本,即使置身行伍,他也没有改变自己每天阅读和记日记的习惯。
身上这些物品装备加到一起,差不多有五十多斤重,若是过去,子歆背上这么重的东西都会被压垮,更别说长途行走了;但经过两个多月的持续训练,子歆已经能跟上大家不掉队了。
当然,体力上的差距不是这么短时间内就可以弥补的,若是徒手搏斗,子歆仍然是队伍中最弱的一个,即使跟四个女生比也略逊一筹。
不过若是比试火枪,子歆就不比别人差多少,每分钟可以装弹击发两次半,差不多能达到中游水平,这足以让他自豪地面对每一个嘲笑他的人了,他,子歆,已经证明自己可以成为一名战士。
当然,他只是经过了两个月的军事训练,掌握了一些军事技能,成为战士最重要的一件事他还没有做过,他没有杀过人。
也不仅是他了,这次北上的三十七位奥顿皇家学院的男女同学中,只有晨锋、冬白、靖翰三个家伙有过这样的经历,也就是上次子歆昏倒那个晚上,他们三个参与了皇家护卫团剿灭萨莱人的战斗。
说来好笑,那场战斗后,冬白和晨锋都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是平时最嚣张的靖翰事后吐了,半天才缓过来,这也是为什么大家抵达那庄子后,靖翰表现的那么老实,若是平常,他早就跳出来表现了。
这件糗事是几天以后,靖翰拿子歆昏倒那件事来嘲笑他,一旁的晨锋看不过眼,就把靖翰这件丢脸事拿出来说了,以晨锋的性格,这事肯定假不了。
这也是子歆一直藏在心里的一桩心事,即使经过两个月不间断的持续训练,即使已经能熟练地使用火枪,即使能在实弹打靶中取得超过一半人的好成绩,他依然不确定当自己的枪口指向一个活生生的人时,自己有没有勇气扣下扳机。
不仅是子歆,大多数同学对这个也都没有把握,大家私下讨论,后来就统一到一个观点:大家不是到别人的家里作恶,只是保卫自己的家园,如果萨莱人要来抢夺我们的家,那么他们就是侵略者;对于侵略者,就不能把他们当成人类,把他们当成虎狼野兽就好了,杀死侵入家园、威胁亲人生命的野兽,这不算杀人。
大家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北上靖北堡,如果萨莱人真的悍然入侵,那么阻止他们,即使杀人,也不算罪恶。
晨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除了跟所有人相同的制服和装备外,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依然背着自己的剑,剑柄竖在耳后,身姿挺拔矫健,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每次子歆看到晨锋的背影,就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有种天下可去的豪迈。
走到下午,太阳移到西方,山峰的阴影伸展出来,不时遮蔽道路,带着凉意的山风迎面吹来,让行走了一天的人们感觉到舒适,身体的倦意也像是减轻了几分。
苍翠的山野间,一截灰黑色的堡墙出现在视野中,随着道路转过一个弯,一座石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那就是靖北堡。
在彰德城外的营地训练时,训练之余,大家最喜欢听轲叔、笠叔、沧叔、沙叔他们四个讲战场故事,也经常听他们说到靖北堡;据说靖北堡是上次萨莱入侵后才修建的,当时腓格四世国王花了大力气,在山间的险峻地段修了这座军堡,就是为了防备萨莱人再次入侵。
这里的地形果然险峻,两侧的山峰很陡,林木密布,难以通行,靖北堡就堵在两峰之间的谷道上,堡墙是灰沉沉的岩石,看起来粗犷坚硬,在周围连绵的青翠中,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山峰的阴影覆盖过来,把堡墙分割成明暗不同的两部分,脚下这条通往萨莱的官道延伸过去,最后消失在堡墙下。
萨莱与洛维亚断交已经两个多月了,边境地带仍然风平浪静,没有萨莱人将要入侵的消息,子歆跟着队伍过来时,路上还遇到了两次迎面过来的拉货马车。
据轲叔讲,萨莱和洛维亚两国的关系时好时坏,但是边境上的贸易一直没有停过,局势稳定时交易量就大些,局势紧张,交易量就少;洛维亚这边主要向萨莱输出药材、皮货,还有一些木器和藤制品,萨莱这边则向洛维亚输入粮食、铁器、棉布等,据说还有商家向洛维亚境内走私海盐,当然这只是人们私下说说,食盐是国家专营的物资,不许私人买卖,即使真有人敢走私食盐,肯定也是一般人惹不起的大家族。
脚下的道路直直通向靖北堡,最后消失在堡墙下一个黑乎乎的门洞里,城堡上下都看不到人,也听不到什么声响,好像眼前的堡垒无人值守;但当大家走到距堡墙七八十米的地方,从那黑乎乎的门洞里出来两名士兵,手持火枪,警惕地举手示意这边止步。
队伍停下来,堡墙上隐隐有人影晃动,看不清上面有多少人。
晨锋一个人过去交涉,跟两名士兵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跟着其中一名士兵走进黑乎乎的门洞,另一名士兵则留在原地,火枪仍然握在手里,盯着这边。
过了一会儿,晨锋从门洞里出来,招手让大家过去。
靖北堡就跟大家想象的一样,结实坚固,堡墙差不多有六七米高,都是用大块的岩石砌起来,堡内也大多是石砌的房子,屋顶见不到瓦片,也没有那种漂亮的屋脊,就是简单地用原木盖在屋顶,上面再覆盖上茅草,看起来有点简陋;街道很宽,停在路边围观他们这一队外来者的大多数是身着军装的军人,也有少量穿着平民服饰的人,看不到妇女,更没有城市常见的儿童在街道上嬉戏打闹的情景,这不奇怪,靖北堡本来就是一座军堡。
这一小支队伍被带路的士兵带到堡中的一处广场上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广场边的一处院子里出来五六名军人,从军服看应该都是军官,朝着这边过来。
当这几名军官走到近处时,晨锋突然做了件谁都没想到的事——他甩开背囊和火枪,然后伏身就向着对方急冲!
双方都惊住了,眨眼间晨锋就冲到对方面前,领头的军官刚抬起手准备招架,就被晨锋破开防守,一拳打在对方的肚子上,紧接着一个摆拳打在他的脸上,之后起脚踹在对方的肚子上。
那军官踉跄后退,这时候旁边的人才反应过来,从两边冲上来想要阻止晨锋,晨锋的身子快速晃动,突然出手抓住当先者的手臂,顺势把他推向对面冲过来的同伴,让他们撞到一起,晨锋则借机冲到另一位军官面前,头一侧就闪过军官打过来的拳头,几乎同时,他的掌或肘则撞在那军官脸上,令他仰头捂脸后退。
晨锋没有停,继续扑向最先受到打击的军官,后者连退了五六步,刚刚勉强站住,还没从打击中缓过来,晨锋就又冲到他面前,这一次他连招架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晨锋连着几记组合拳打在身上脸上,最后颓然向后摔到。
‘嘀嘀嘀……’一名军官死命地吹响哨子,另外几名军官则发狠一起冲向晨锋;这次晨锋不再正面交锋了,他向旁边跳开,连续闪躲,偶尔出手也是防卫性质,不再像刚才跟盯着那个领头的军官猛揍。
“上枪刺!防守队形!”队伍前面有人大声发令,子歆这时候顾不上想晨锋为什么突然发飙,持续的训练已经让他形成了本能的反应,他肩膀一晃就把背囊的肩带脱开,转手就把背着的火枪抓在手里,把背囊甩在身后,长长的枪刺‘咔哒‘一声卡在枪口,然后挺枪向前,跟木山和樱行两个并肩站在一起,组成一个搏斗小组;其他人也同时行动起来,建立起一条环形防线,把四位女生和两辆拉运辎重的马车护在中央,如果从天上向下看,就像一只向着周围竖起尖刺的刺猬。
这时候场上已经出现变化,靖翰和冬白两个冲上去,将追打晨锋的五名军官干翻两个,然后跟晨锋一起与另外三名军官对峙。
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不断的哨声响起来,片刻后一队队军人出现在四周,把这些学生兵围在中间;有军官喝令士兵装弹,远处的街道上有人向这边推带轮子的小炮。
晨锋没有出声,也对周围越来越多的士兵视若不见,直至被他打倒的那个军官被人扶起来,貌似恢复了理智,晨锋才迈步上前,孤身走进一群愤怒的军人中间。
周围的军人全都怒目盯着这少年,恨不得动手杀掉他,但被那受伤的军官喝止;晨锋走到那受害者面前,也不理会周围的怒火,看着那军官,“上次你把我抓起来,打了我一顿,今天我也打你一顿;咱们算扯平了,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一起在这儿打萨莱人,怎么样?”
现场很静,大家都能听见晨锋的话;子歆心下恍然,他知道晨锋被皇家护卫团关起来那几天,被刑讯,被虐待,没想到当时欺负晨锋的人跑到了靖北堡;心里又有些痛快和佩服,男人就是应当这样恩怨分明。
晨锋向那位军官伸出手,子歆注意到军官的颧骨上已经肿起来了,脸上身上也都沾着灰,看起来异常狼狈,觉得对方肯定忍不下这口气,没想到那军官沉默了一会儿,竟然没有发作,反而抬手握住了晨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