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晨锋留宿在颙若老师留下的这栋房子里,之前住在这儿的冬白、靖翰、哲茂三个家伙都回家了,因为他们也想跟晨锋一起去靖北堡。
上午演讲完,晨锋觉得自己讲的还是蛮有道理,还暗暗佩服自己,觉得肯定能打消同学们去靖北堡的念头,可下来以后才发现,他的一番话,确实改变了不少同学要去靖北堡的想法,可同时,也坚定了另外一些同学奔赴边境抵抗萨莱人的决心。
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阿利维德院长说的很有道理,把这些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同学带上战场,是很不负责任的做法;每次想到这份责任的分量,都让晨锋对靖翰这大嘴巴恨的牙都痒痒,恨不得狠狠地踹他两脚——中午的时候,晨锋也确实踹了靖翰一脚。
关键是晨锋束手无策,大家愿意跟随晨锋奔赴边疆,晨锋还没办法拒绝,就像秋叶说的,‘你若是不带着我们,我们就自己组队去!’
这一下子就把晨锋将住了,奔赴靖北堡,抗击萨莱人,他是始作俑者,晨锋觉得自己对每一位被鼓动起来的同学都负有责任,如果他放手不管,这些同学在跟萨莱人的对抗中伤残甚死亡,他不能原谅自己。
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改变大家的想法,晨锋最后就想出一个妙招,他答应带领大家北赴边疆,前提是必须得到家里的同意,按照晨锋的估计,一百个家庭,九十九个父母都不会同意孩子去冒险。
靖翰、冬白、哲茂这三个家伙,就是回家跟父母商量这件事去了,晨锋估计,他们三个都得碰的一头包回来。
在学院里呆了一整天,等回到颙若老师的这栋房子,天已经全黑了;晨锋把马牵到后院,然后找到住在对面的莜,让他帮着筹措些草料;该做的事情已经作完了,距离出发还有些日子,这些天他就想留在这栋房子里,人和马的饮食就都委托给莜一家了。
晨锋没办法再回去见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母亲,只要一想到母亲哭泣的样子,他的心就像被撕开了一样疼。
他只能忍耐,忍受痛苦,在博朗峰顶,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命运;纵然会有种种苦痛,纵然会给亲人带来痛苦,他也只能这么做,这是他的宿命,无法逃避。
今晚天上的星星特别明亮,就像镶嵌在深蓝色天穹上的颗颗宝石,一弧弯月刚刚从远山后面升起,尚无法与星光争辉;晨锋想到洛克那一队人马,此刻他们应该正停宿在某处,未来的几天,他们会一直向北,直至离开洛维亚的国土。
在更远的北方,也许正有大量的军队在集结,凶恶的指挥官在队列前叫嚣鼓动,眼睛赤红的士兵挥舞刀枪高声嚎叫,野心将军队变成强盗,贪欲让人类变为野兽。
每次想到萨莱人,都让晨锋的心思安定下来,也让离别的痛苦稍稍减轻,他甚至有些期待萨莱人的入侵,那时候一切将变得简单,战斗,他只需要战斗,直至在战斗中死去。
次日一早,他依然早早醒来,当他持剑立于星光下,周围的一切仍在沉睡;他的心绪已然沉静下来,关于家人的一切都被他厚厚地包裹起来,收藏在心底最深处,不会再时不时浮现出来动摇他的心神,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这时候只需要一往无前。
晨锋知道自己的剑法进步了,从博朗峰上下来,他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这一点;不是说他现在的力量更大,或者速度更快,抑或剑招更熟练,不,不是这些表面的东西,而是更微妙,难以言说,然而确实存在的变化。
学剑之初,手中的剑是他的对手,他需要努力控制手中的剑按照自己的心意运行;后来长剑变成他的伙伴,是他肢体的延伸,达成目的的工具。
但是现在他的感觉完全变了,手中的剑不再是不可或缺的武器,而是跟周围的事物相同的存在,他了解这些存在,也了解手中长剑的重量、弹性、温度,以及其它一切细节,他知道手中剑迎风挥动时的阻力,也知道它突刺时颤动的幅度;这种了解不是外在的‘知道’,就像学校书本里那些知识,而更接近于本能,就像初生的婴儿生下来就懂得吃奶。
晨锋的本能就是操纵手中的剑达成目标,这目标可以是持剑在迎面而来的山风中舞动,或者用剑尖接住树叶上滴落的一珠晨露,又或者刺入某个对手的咽喉,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像落雨,就像轻云飘动,就像前些天在森林时,长剑转折间斩杀六七头野狼。
以前玹余师傅教他学剑,对于剑道的高深境界,玹余师傅没讲过什么,只是提到过一个词,‘举重若轻’,让晨锋印象深刻,晨锋觉得自己现在就有点举重若轻的感觉。
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更确切的描述应该是‘无’,或者‘空’,手中有剑,但心里已经不囿于剑了。
武道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不仅仅是自己用惯的铁剑,晴雪握在手里,晨锋也能很自如地使用,甚至随手捡起一段树枝,他也能很精确地作为武器来使用。
晨锋觉得这种变化有身体的原因,比如他明显地感觉自己的力量在提升,反应更加敏捷,知觉也愈发敏锐,这显然是根达亚秘法的惠泽。
更关键的应该还是精神方面的变化,从博朗峰上下来以后,他不仅仅是做出了一个关于自己也关于家人的决定,他明显感觉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凝固,变成坚不可摧的东西;那种感觉太过明确,以至于他都没法跟靖翰冬白他们说,因为别人会觉得他是精神错乱,但晨锋自己知道不是这样,这是好的变化,是成长,是强大的过程。
没有办法用语言准确描述,但晨锋知道自己剑法的进步更受惠于精神上的坚定,他有一个明悟:只有无所畏惧的精神,才能孕育出无坚不摧的剑法。
这种变化表现出来,就是晨锋练剑时‘慢’了,他不再追求长剑突刺时的速度和力量,而是把精神灌注在身周的世界,感受风,感受天空的光亮,感受大地对脚掌的回应,感受枝叶的摆动,草丛中的虫鸣,远处公鸡的啼晓,手中的剑不再是杀敌的武器,剑势只是他与世界对话的言语。
晨锋沉浸在这种‘对话’中,心里有种豁然贯通的感觉,也有随心所欲的欣然,经历过亲情面临崩解的苦难之后,这种纯粹的愉悦愈发显得珍贵,几乎成了他生存的支点。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寂静中滋长出来,充满奇妙的趣味,这时候晨锋听到一些值得关注的声音,显然是有辆马车停在了房子的前面。
一个女孩绕过屋角,来到晨锋面前。
算起来,晨锋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毓竹了,昨天也只在人群中看到她一眼,也没说话的机会;这时候天还早,大多数人还没起床呢,晨锋想不到毓竹会这么早跑来找他。
与之前的印象比起来,面前的女孩清减了许多,此刻形容憔悴,晨锋怀疑她整晚都没有休息。
“你……”晨锋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是沉默更加糟糕,他从来没想过去伤害别人,可是他确实伤害了对面这个女孩,这种感觉尤其让他难受。
“到屋里坐吧。”毓竹站在对面看着他,不言不语,晨锋就只能自己负担起打破沉默的重任,虽然他从来就不擅长这个,“靖翰、冬白还有哲茂他们都没在……”晨锋说着顿住了,他想到房间里连热水都没有,更别说待客的茶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找人……”
晨锋的话还没有说完,毓竹突然冲上来抱住他,死死地抱住他,两条手臂勒得他都有点喘不过气。
晨锋的身子僵住了,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在他的印象里,毓竹一直是个聪明理智的女孩,即使当时两人分手,毓竹很难过,但她也没有失态过。
毓竹的身体很烫,颤动着,晨锋张开手臂,不敢去触碰毓竹的身体,他实在是没有面对这种事的经验;后来他终于凝聚起神智,想说点什么,这时候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浸润他的胸口。
毓竹抬起泪眼,可以看到她在努力抑制抽泣,“你,你别去,好不好?”
晨锋没办法开口拒绝,那样显得太残忍,于是就只剩下沉默。
“萨莱人要来了,他们会打过来,你若去靖北堡,你会,你会死的啊……”毓竹说着说着又崩溃了,她用力抱紧晨锋,把面孔藏到晨锋的胸前,眼泪再一次流到晨锋的胸口。
晨锋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有些萧索,也有一些释然,怀中这个女孩,以及她代表的那些美丽的生活,已经离他远去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将践行自己的决定。
“好了,别难受了,我们慢慢说话。”晨锋轻拍女孩的肩膀,希望帮她从情感的巨浪中挣脱出来;后来毓竹的抽泣声渐渐停下来,她松开手臂,低着头,也许是为自己的失态难为情。
“跟我走吧,晨锋,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洛维亚。”这一刻,毓竹显得无比脆弱,眼中的泪光触动人心,“我们可以去巴曼,去新大陆,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晨锋,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自己犯过错,但现在我懂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家人,那我就一个人跟你走,谁都不告诉,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面前的女孩把骄傲和自尊抛到一边,真诚地把自己的人生捧到面前,晨锋觉得自己几乎被那情感的巨浪淹没;他没办法开口拒绝,这时候拒绝就是残忍的同义词。
“不用担心战争,洛维亚有军队,战争是军人的职责,晨锋,你不是军人,你只是个学生,这时候离开,没有人会指责你;颙若老师那么强大,不是都离开了吗?你说过想去看看大海,我们可以去巴曼,在海边建一栋房子,或者我们去周游世界,去看那些我们从来没见过的风景;晨锋,跟我一起走吧。”
清风轻柔地拂过,城市的晨响稀疏而又遥远,周围很安静,只有壮丽的朝霞出现在东方的天空。
“你知道我学剑,一直很认真地练剑,最早的时候是不想让别人小瞧我,后来我想成为洛维亚最好的剑客,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让我懂了很多;”晨锋停下来,斟酌着词语,他希望把语言上的尖刺都摘掉,以免伤害面前的女孩,“我不喜欢萨莱人,每次见到洛克都觉得讨厌,但这只是个人的好恶,算不上什么;但现在萨莱跟洛维亚断交了,萨莱人的军队可能会入侵洛维亚,我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家就在这儿,我喜欢这座城,我也喜欢学院,我不能允许萨莱人的军队开进奥顿城,毁坏我的家,伤害我的亲人,伤害我的朋友,同学,还有奥顿城这些市民;这跟是不是军人没有关系,萨莱人是要抢夺我们的家园,这时候,我必须站出来,挡在萨莱人面前。”
“可是太危险了,晨锋,萨莱人要来,一定会经过靖北堡,你去那儿,你,你会死的啊。”
晨锋默然,这一刻,他看到毓竹与自己认知上的差距,她毕竟只是个女生,“你不懂的,对于男人,有些事,哪怕会死,也要去做。”
毓竹的拜访并没有扰乱晨锋的心神,他继续练剑,直至精疲力竭;莜过来看了几次,见他练剑就没有打扰他,这时候莜就过来帮着晨锋照顾马匹,莜的妻子已经将早饭做好,送到这边的房子里。
一个人安静地吃饭,吃饭时又想到毓竹,其实在晨锋心里,当时毓竹欺骗他那件事早就烟消云散了,一个女孩把骄傲抛到一边,情真意切地吐露心声,这很难不让人感动,对于晨锋来说,当他站在博朗峰顶,做出关于未来的决定时,他就已经决定放弃现在生活中的一切,包括爱情,他将是一名战士,沉默地守卫在国境上,这是他给自己刻下的命运。
颙若老师的这栋房子处在城市边缘,周围很安静,门前的路上行人不多,马车很少见到,偶尔能听见孩子打闹或者夫妻吵架的声音,更多的时候,听见的是鸟鸣,晨锋这时候有点理解老师为什么把房子建在这儿了。
有些想念颙若老师了,刚才毓竹提到老师,话里的意思,好像说颙若老师预见到萨莱人将入侵,才提前离开洛维亚,这显然不是事实,晨锋了解老师为什么离开。
晨锋知道老师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否则他不会显露自己的功夫,更不会把根达亚秘法教给晨锋,上次被皇家护卫团囚禁以后,晨锋真正理解了当时老师讲给他的道理。
神奇的武功并不能给洛维亚带来和平,反而可能引来灾祸,洛维亚是个小国,要抵御外国的入侵,唯有全民动员坚决反抗,这里没有捷径,会流血,会有牺牲,没有安全的不付出代价的做法;当强大的邻国野蛮入侵时,只有两条路,或者誓死抵抗,或者屈膝投降,这里没有中间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