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时候,晨锋有个感觉,冬白和靖翰这两个家伙肯定没离开;他猜对了,当接近当时的宿营地时,晨锋看见有只熊立在雪地中,随即意识到那是个臃肿得像只笨熊一样的人。
那个人也看见了晨锋,怔了一下,抬脚就往这边跑,晨锋也同时跑起来,他看清了,那是靖翰!
两个人撞到一起,然后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开,上上下下打量对方,然后又猛地抱到一起,大笑声就在晴朗的雪地上空传扬开。
笑声中,又有人冲过来撞上他俩,然后三个人都摔倒在雪地里,晨锋躺在雪地上,看着蓝天,笑着笑着,眼泪突然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哭就哭吧,让人笑一下有什么了不起?
“你俩怎么还在这儿?”晨锋现在的智力,也只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靖翰撇嘴,不屑地说,“要按我的意思,我们俩现在都回到奥顿城了,都是冬白这小子一根筋,偏要在这儿等你,搞得我也得陪他在这儿天天吃雪。”说完很不忿地看看冬白。
靖翰这个人就这样,明明心里很关心你,面上非要装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嗯,这是种病,得治。
冬白就比较大度,不去计较靖翰的诽谤,他伸手把晨锋拉起来,像个主人一样回身介绍,“来,看看我们的雪屋。”
这还真是个精致的雪屋,足有一人高,拱形的出口延伸出来一块,就像一个倒扣的水瓢,出口对面还砌了堵雪墙挡风。
“你们怎么做的?”晨锋很惊讶,这两个家伙还有这样的手艺?
“就是把雪拍成一块块雪砖,然后砌在一起。”冬白被人一赞扬就腼腆,“我从书上看到过。”
从通道钻进去,还有一道挡风的狼皮门帘,雪屋中间是他们的帐篷,帐篷和雪墙之间留了空隙,晨锋一见,就知道这样很保温。
大家在帐篷里坐下,靖翰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话说出口又有点犹豫。
晨锋知道他问什么,笑着点头,“登上去了。”
“哈!”靖翰用拳头狠狠地擂了晨锋胸口一拳,然后转头教训冬白,“看!我就说这小子肯定能做到吧?!”话说得好像刚才说把晨锋扔在这儿等死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能上去也全靠你们俩!”晨锋知道,没有冬白和靖翰,他连这山脚下都到不了。
冬白也是高兴的合不拢嘴,半晌才想起个问题,问晨锋,“这么多天,你带的吃食肯定不够啊,你怎么撑过来的?”
晨锋的笑容收敛起来,他想起这些天一次次行走在濒死的边缘,“我只是幸运。”晨锋给他们讲那道三十多米高的冰壁,讲雪崩,讲他被困在雪洞中食物耗尽,“……幸好我发现了那位登山者的装备,否则我就回不来了。”
“登顶,是什么感觉?”
晨锋回想着站在山巅之上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汇,“平静。”
“平静?”
“站在峰顶,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山峰,那景致极美;那些山峰全都在你的脚下,连云彩都在你的脚下,你会感觉自己生活中的纠结困惑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微不足道,几十年就死了,这些大山却能几千年几万年长存下去。”
“我这次,开始其实是赌气,如果没有你俩的帮助,没有璋钺叔叔提供的装备,我肯定就死在上面了,就跟留在那儿的那些登山者一样;经过这些天的艰难,差点死掉,心里就变得……”斟酌词语,“变得坦然。”
晨锋话说得简单,冬白和靖翰却没完全听懂,两个人怔了怔,片刻后靖翰握紧拳头长舒了口气。
晨锋跟他太熟了,一看就知道他想什么,“你想下次再来?”
靖翰被晨锋看破心思,有点不好意思,最后还是点点头,“嗯。”
“我能活下来,只是幸运。”晨锋开始本来想劝阻靖翰,转念又改变了主意,“行,到时候我陪你来,我给你当助手,现在我们熟悉情况了,可以准备些有用的东西。”
冬白没有主动说什么,以他的性子,需要他帮助时,他肯定会仗义出手。
“晨锋,嗯…,你…”冬白见晨锋眉宇间少了一路上纠缠的愁绪,猜测他的问题有了答案,但不确定这时候问是不是合适。
“你是问我家里那件事?”晨锋坦然地问,见冬白点头,就直接点头,“这个我有想法了,回头跟你们说;”主动改变话题,“这些天,你们就天天啃狼肉?”
说到这个,靖翰可得意了,转身从帐篷的角落提个东西扔到晨锋面前,然后用食指敲敲那冻得梆硬的尸体。“看看这个。”
晨锋惊讶地发现这是具白豹子的尸体,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撞见的那两只,“这从哪儿来的?”
“你走后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有只豹子在我们雪屋外面踅摸,我就没客气,一箭射到它肚子上;我刚冲出去要抓中箭的那只,没想到它们是两个一伙,另一只躲在一旁一下子把我扑倒了,我们俩就在雪地里撕吧开了,后来冬白过来,一刀把这东西捅死了。”
“你没受伤吧?”
“没,我穿的厚,又拿着枪,身上还有刀,就算冬白不帮我,我最后也能把这东西收拾了。”
晨锋知道靖翰这小子喜欢吹牛,当时的情形肯定不像他说得这么容易,“另一只豹子呢?”
“跑了。”冬白说,“等我们把这只放倒,就找不到另外那只了,当时雪不小,我们就没再找。”
“我那一箭射到它肚子上了,肯定活不下来。”靖翰肯定地说。
现在晨锋基本上能确定这两只豹子就是自己遭遇的那两只,它们应该是那天跟踪自己,被踹了一脚,就下来盯着靖翰和冬白,结果送了性命。
尸体硬邦邦地横在地上,身体差不多有一米多长,身上的毛摸起来很柔软,只是在没有活着时那种敏捷的感觉了。
“尝尝这个,感觉跟牛肉似的,一点也不臭。”靖翰拔出刀子,从剖开的豹尸身体里削下来一小片肉,递给晨锋,“吃了这个,再也吃不下去狼肉了,那东西太臭了!”
晨锋本来还想着这东西可能吃过登山者的尸体,心里有些膈应,可后来一想,从小到大吃的粮食还不就是浇大粪作肥料吗?
这豹子的肉的确好吃,没有怪味。
晨锋提起狼肉,本来是想自己显摆呢,结果被靖翰抢了风头;那位疑似朗索亚登山者的背包里食物种类丰富,有熟肉,腊肠,花生,豆子,小米等等,这时候就拿出来跟两个兄弟分享。
对吃的东西倒没太大反应,见晨锋从背包里拿出一堆蜡烛和木材,冬白和靖翰都快乐地大叫起来,晨锋问了以后才知道,为了节省燃料,两个人每天就是烧点温水把生肉上的冰化掉,他们好些天没吃过热乎的东西了。
“我们今天把这些都用掉,好好吃一顿,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三个人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奢侈的大餐了,喝的水烧到冒泡,一喝都烫嘴,花生放到火苗边烤热了,扔到嘴里一咬喷香,豹子肉跟腊肠放到锅里,再加上一点小米,煮成粘稠的肉粥,每个人都喝了三大碗,然后三只饭桶并排躺在地上揉肚子。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就收拾动身,才走了几十米,就发现一处雪堆上露出一支羽箭的箭尾。
“哈哈,我就说这东西活不了嘛!”靖翰指着雪地中的豹尸得意地大笑。
“我们把它带上!”晨锋把这豹尸绑在自己的背囊上,“等到下面把它们的皮剥下来,你们俩带回家,这白豹皮还是挺稀罕的。”
返程总是比未知的旅程更容易,来时两天的路,他们大半天就走完了,午后没有多久,他们就抵达冰川,来到上次宿营的冰洞。
冰洞还跟他们离开时同样瑰丽,但登山者的心情已迥然不同;这周围的地形他们也熟悉,冬白过去砍了一大堆灌木回来,暮色降临时,他们就在冰洞中燃起篝火,煮水煮食,然后,他们欣赏着火苗在冰壁上折射的浮光,谁也不愿意打破这份静谧。
这一趟旅程,他们会记一辈子。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后来是晨锋打破沉默,他看着两位肝胆相照的兄弟,“颙若老师离开前,教给我一些东西。”
他用明亮的眼神迎向两个人同样明亮的目光,“一种能让人更强壮、更聪明的方法,现在我要教给你们。”
第二天早晨,三个年轻人继续启程,傍晚时抵达森林边缘,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一天,把那两只豹子的皮剥下来,又把可食用的部分用烟熏处理好;在这两天里,晨锋也将他掌握的根达亚秘法完整地教给靖翰和冬白。
晨锋没有提根达亚秘法的背景,也没有提努瓦的根达亚遗迹以及萨莱对努瓦的入侵,他觉得这些并不重要,但他依然把面临的危险告诉了他们,“为了查问颙若老师的下落,皇家护卫团就把我关起来拷问,你们能想到一旦消息泄露出去,咱们会面临什么。”
两个人都同意谨慎行事,保守秘密,靖翰又想到个问题,“那要是咱们的兄弟,比如安德?”
对这个问题,晨锋也有点苦恼,这里很难划一条清晰的界限出来,如果也教给安德,那要不要教给哲茂?或者子歆?旭炎?一旦这样扩散下去,泄密的风险大增;冬白和靖翰他有把握,但其他人呢?会不会又有某个人为了所谓的‘大义’,就把秘密泄露出去?
晨锋思考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个先作为咱们三个的秘密吧,以后咱们三个都觉得合适了,再教给其他人。”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靖翰又想起晨锋的事,上次冬白提了一句,被晨锋推搪了,现在连这么秘密的东西都跟他们分享,那件事应该也不需要再避讳吧,“那你家里那件事?”
晨锋安静了一会儿,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然而失败了,“我在那峰顶的时候想清楚了,等回到奥顿,我就去退学。”
“什么?”冬白和靖翰大惊。
这次晨锋笑了笑,笑容很苦,“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哥哥,我父亲生我,养我,我哥哥从小就带我玩,送我新奇的东西,可以说,我的生命,我身上的血肉,都来自他们,这是他们养育我的恩情,我不能去伤害他们;所以我不能去举报他们跟萨莱人合作这件事,我也请你们为我保守秘密。”
冬白和靖翰都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跟退学有什么关系。
“另一方面,我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回去后我会退学,然后去靖北堡,我会一直守在那儿,如果萨莱人要来,我会站出来挡住他们,只要我活着,我不会让萨莱人的军队踏进洛维亚的国土。”晨锋的头低下了,盯着跃动的火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为父兄赎罪,为洛维亚尽忠。
靖翰把手按在晨锋肩膀上,想说句劝解的话,却说不出来,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靖翰处在晨锋的位置上,他又能怎么样?“我……”
靖翰刚要开口,就被晨锋伸手拦住了,“不,这是我自己的事,跟这次登山不一样,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你和冬白,你们要留下来,留在学院读书,颙若老师说过,知识比武力更强大。”
这一天晚上,他们再没怎么说话,可每个人都是很晚很晚才睡。
第二天,他们踏入森林,高歌而行,昨晚的谈话,晨锋将要离开的决定,让靖翰和冬白心里都蓄积了一腔郁愤,他们热切地期盼再出来一群像来时的蠢狼那样不开眼的东西,好让大家痛快地大杀一通,可是森林中的掠食者们似乎已经远远地嗅到了他们的怒火,都聪明地避开,一路上连只活物都不怎么能见到,只有一只蠢笨的山鸡在他们面前现了身,结果变成三个人当天的晚餐。
第三天傍晚,他们抵达下竹坳村。
小小的山村轰动了,百十年来,他们还从没见过自称登顶又活着返回的人,这三个年轻人手上脸上的冻伤,却真真切切表明了这三个年轻人确实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境。
他们拿出来的几张皮子也让村里人啧啧称奇。
晨锋他们在林子里带走了三张狼皮,返程时又多了两张白豹皮,当时他们就是皮子上沾的碎肉随便刮刮,然后用草木灰搓搓就算了事;这时候他们就把皮子拿出来,请村子里的匠人帮着处理。
这山里人动物皮毛见多了,狼皮也时不时能弄到一张,可很少见到他们带来这么大的;那两张白豹子皮更稀罕,村里人根本就没见过,连琨陆也只是小时候听说过,这下可开眼了。
这白豹子皮真好,纯白,一根杂色的毛都没有,毛又长又软,吹口气就是一个大漩涡,这要是做个垫子,一冬天都不会受冻。
有些开始还不怎么相信他们的村民,见了这两张皮子都没话说了,要不是到了山顶,哪能打到这么珍稀的奇兽?
这一天晚上,三个人都要休息了,村子琨陆却又跑到他们的房间里,嘴里说些不相干的废话,脚下却粘连不走。
晨锋听季贺说过琨陆大哥的事,这时候房间里也没有外人,他就直接问,“您是想问我有没有见到您大哥吧?”跟着解释,“送我们的路上,季贺大哥给我们讲了。”
被个后生娃娃直接看破心思,老村长琨陆有些难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晨锋同情地看着老人家,“说实话,我不知道那山上有没有神灵,至少我没有见到;我能活着回来,只是运气,差一点就留在山上了,我不知道这个运气是不是有神灵在暗中帮我;在登顶的最后一段路上,我看到好多人的尸体,都是登山者,我不知道您的大哥是不是在其中。”
三个‘不知道’,其实已经把答案告诉老人了,琨陆木木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晨锋他们本想次日一早就动身,可他们手脚和脸上的冻伤似乎严重起来,在村民的热情挽留下,决定修整一天;琨陆给他们拿来了治疗冻伤的药,黑乎乎脏兮兮黏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帮他们抹到手脚和脸上,他们伸开四肢坐在院子里,阳光暖暖照到脸上身上,舒服的觉得此生再无它求。
次日一早,他们动身回家,离开前,晨锋把身上的钱都藏在了他们住的屋子里;他们的三匹马被村里人照顾的不错,他们就骑上马,带上行囊,在清晨的阳光中,启程回家。
这次他们就不需要练习野外宿营的技巧了,每到夜幕来临时,他们就宿在旅店中,或者借宿在农户的家里,五天后,他们抵达奥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