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这小子怎么样?”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所有人的神色都一下子放松了,晨锋甚至听到身旁靖翰松了一口气的声音;苍狼营的营官晏寻扭头对璋钺点头,“我现在相信这小子用把短刀就杀了头大熊了。”虎翼营的重天则看着晨锋,眼里满满都是欣赏,“老爷子看中的人,又怎么会差?”鹰扬营的昇寒最夸张,笑眯眯地连连夸晨锋,连‘刚仁勇毅’四个字都说出来了。
晨锋很不自在,他才不相信这些口不对心的家伙说出的话呢,可这时候又不能反驳,就只能忍着;视线的余光看到靖翰这小子竟然在偷笑,于是伸手在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腰上狠掐了一下。
直到牧野走到晨锋面前,晨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坐着不合适,想站起来,被牧野伸手按在肩膀上,把他按回到座位上;晨锋仰头看着牧野,心里恶意地揣测这个人就喜欢居高临下占人便宜。
“今天请你过来,也不完全是因为之前的误会。”牧野将军的脸色有种难得的认真,不过对这种变脸跟翻书一样快的人,晨锋有理由怀疑他的诚意。“你是老爷子看中的人,从此就是咱们军方一脉,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这么多叔叔伯伯给你撑腰!”
牧野这几句话说得虎气生威,周围的人都面带微笑,见证面前这后起之秀被军方大佬看重扶持的感人场面,连一旁的靖翰也羡慕地看着晨锋。
“不!”这刺耳的拒绝从晨锋嘴里说出来,一下子让房间里的温度下降了十几度。
“什么?!”牧野一下子怒了,眉头拧起来,俯身向前,让人怀疑下一刻他就会伸手把面前这少年掐死。
晨锋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地威压,于是腰腿用力,把坐下的椅子向后崩出,同时顺势向后退了两步,挺直身体,平视着牧野,一字一顿,“我说不!”
这时候那座椅咣当当摔倒,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刺耳,房间里的温度直接降到冰点以下。
“说你的理由。”牧野的话像是一个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习惯性地伸手到腰间,可他今天没带刀,于是他握紧拳头,紧盯着面前这不知好歹的少年。
晨锋感觉到压力,极大的压力,但他不会苟且,任何时候都不会!“我不跟伤害无辜的人为伍!”
牧野像一头将要扑击的猛兽,却被绳索拦住了,于是更加愤怒,“我们怎么伤害无辜了?说!”
“那个男人,我只是请他帮着修理老师的房子,他没有做任何错事,可你们就把他抓过来,还打伤了他;他只是个酒馆跑堂的,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最小的才三岁!”
晨锋用审判的眼神环视室内诸人,最后把视线投向牧野,“你刚才说给我道歉,我觉得你更应该给那个人道歉!刚才你问我拒绝的理由,我的理由就是不想跟你们一起伤害下一个无辜的人!”
“混账!”牧野气得脸都胀红了,他举起拳头,又强忍着放下;晨锋站在那儿,不躲不避,就那么坚定地看着对方;最后牧野实在忍不住了,转身冲到璋钺面前,“你给我把这个混账小子赶出军营!”
“小锋,你不要担心,牧野将军那边,我会帮你说话。”璋钺把晨锋送出营门,开口安慰他。
“叔叔,这件事,我没有做错,你不用为我再做什么。”
璋钺没再说话,转向靖翰,用手指了指他,像是威胁,又像是恨铁不成钢,偏偏他还不说出来,威胁完儿子,冲晨锋点点头,就转身回去了。
“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哥!”璋钺刚一走,靖翰就谄媚地向晨锋竖起大拇指,“你太牛了,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谁敢跟这些老家伙这么说话!你牛!你是真牛!”
“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晨锋看看不远处的两个持枪守卫,后者正竖起耳朵偷听,“把我关了好几天,我才说了几句,便宜他们了!”
把缰绳从马头上甩过去,然后走到马侧认蹬上马,又看了看营门,开始抱怨,“大老远把我叫过来,连顿饭都不管,走,咱们去找安德,找个地方下馆子去!”
晨锋和靖翰到安德家里把他找出来,又去叫上冬白和哲茂,五个人到河边找了间河鲜馆子,美美地吃了一顿炖鱼贴玉米饼子,饭后几个人回到房子,谈天说地,说高兴了就起来比划两下,快到晚饭时候晨锋才回家。
吃晚饭时,伯宁问起见面的情况,晨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也没有隐瞒牧野将军的怒火;伯宁听了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有点凝重;晨锋也没有办法安慰父亲,因为他没觉得自己有做错的地方。
饭后,晨锋回房间看了会儿书,又到花园练剑,后来佣人过来说有客人来访。
客人是个年轻的军人,正跟伯宁坐在会客室里说话,见晨锋进来,那军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恭敬地对伯宁男爵说,“大人,牧野将军有句话,让我转告贵公子。”
伯宁气度雍容地点头应允。
那军人转身面对晨锋,表情一下子就变了,他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晨锋,语气也变得粗野狂暴,“去!把这东西送给那个不知好歹的混账小子!就说是我们皇家护卫团送给他的礼物!哼,气死老子了!”那样子活脱脱就是暴怒的牧野。
军人表演完,又恢复到气质温文的年轻军官形象,他转身面对伯宁,语气诚恳,“军令在身,有冒犯的地方,请大人原谅。”
伯宁已经看懂了面前这场把戏,微笑着摆摆手。
这时候军人从旁边的小几上捧起一个木盒子,双手呈给晨锋,语气重又变得客气有礼,“这是我们皇家护卫团诸位大人送给您的礼物,诸位大人还让我为白天未能招待好您表达歉意。”
晨锋还没看明白对方的意图,面对礼物就有点踌躇,“我今天得罪了牧野将军,他不该再送我东西啊。”
年轻军官微笑,表情里有些戏谑调侃的意思,“事实上,今天你走了以后,各位大人都对你赞赏有加,称赞你拥有真正的军人本色。”
晨锋觉得有种荒谬感在弥漫,白天他应该算是彻底冒犯牧野了,把他气得半死,怎么他们反而还夸奖起他来了,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这年轻军官见晨锋犹豫,又补充了一句,这次倒是说得十分诚恳,“今天你为弱者发声,为无辜者发声,我们同僚私下议论,都对你的正直侠义十分钦佩。”
好吧,虽然晨锋还没有完全理解局势,不过他真的不习惯别人当面夸他,就想赶紧把这客人打发走,虽然这客人看起来像是个好人,“这个……”
晨锋话还没说,对方已经看出来他有拒绝的意思,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这礼物是诸位大人的意思,小人奉命送达,军令在身,您不收,我是不能离开的。”
“……好吧。”
这送礼的年轻军官离开了,留下这精美的木盒,晨锋看看木盒,又看看伯宁男爵,他还是不能理解牧野将军骂他却又送礼物这种精神分裂的行为。
“打开看看。”伯宁男爵在一旁怂恿晨锋,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刚才吃饭时的凝重了。
晨锋想到晴雪,眼前这木盒的精致程度也不逊于上次,心里隐隐有些期待;他直接把木盒边的金属卡扣打开,把盒盖掀开。
盒子里是一把手铳,一把极其精美的手铳。
晨锋见过火铳,还亲手摆弄过,过去家里的商队护卫就有带着火铳的,他还学着放过几铳,不过那都是长铳,没有这么短的,也没有这么精美。
盒子里的手铳比晴雪稍长一些,但肯定不到两尺,是一件木质与金属完美结合的艺术品;把手部位的木质呈深棕色,带着漂亮的纹理,那种光滑的质感简直可以媲美琥珀;木质从把手向前延伸,经过扳机部位,最后消失在枪管的中部;手铳的金属部分全部呈银白色,结构精巧,做工细致,呈现出一种凌厉的美感。
晨锋第一眼就喜欢这礼物了,作为交换,他决定原谅牧野骂他混账小子;他把手铳从盒子里拿出来,握在手里,感受着把手和枪管间那舒适的弧度,然后他注意到这手铳的引药锅上面有一个奇怪的金属突起物。
“这是燧发铳。”伯宁到底还是见多识广,过来接过手铳,给晨锋指点,“这个叫击锤,看到这个吗?”指点击锤前端夹持的一块小石头,“这是燧石,当扣动扳机时,燧石会打在击砧上,打出火花,点燃引药,然后就可以发射弹丸了。”
晨锋立即就意识到这种火铳的优势,“那就不需要再用火绳了?”
“对,所以这叫‘燧发’铳。”
晨锋欣喜地把手铳接过来,翻来覆去地摆弄,又把手铳放在眼前,试着扣动扳机;果然,击锤砸下去的瞬间,引药锅的盖子配合地翻开,击锤砸下去,闪出几点火花。
“哈,那这种燧发铳就不担心火绳用完了?或者被风吹灭?晚上也不会暴露位置了?”
伯宁点头,“现在很多军队都开始换装这种燧发铳了。”
“那咱们洛维亚呢?”
“咱们洛维亚连火绳铳还没有普及,遑论换装燧发铳了。”伯宁苦笑,摇头。
“哦。”晨锋的情绪不由得低落下来,他从枪管下抽出通条,随便看看,又插回去。“父亲,这手铳,我留下合适吗?”
伯宁点点头,“牧野将军虽然话语粗鲁,心里应该还是欣赏你的,否则也不会让人把这东西送过来。”停了一下,又教训儿子,“不过你也不能总是惹事,人和人交往,面子都是相互给的。”
晨锋摆弄着手铳,有点爱不释手,“嗯,我肯定不会带人去把牧野将军抓起来。”
伯宁无言,只能苦笑。
晨锋本来想着次日跟靖翰炫耀一下自己新得的手铳,顺便约个时间到他们住处那边试试这铳;老师的房子在城市边上,后面不远就是山林,肯定能找到不会误伤别人的地方。
结果第二天一到校,晨锋就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让他把手铳的事情抛在脑后。
昨晚奥顿城发生了一桩惨案,灭门惨案!
消息是神剑社的成员颛旗传出来的,他老爸就是奥顿城警察局的局长旆英;这个小胖子说半夜有人跑到他家,报告说有一户人家,一家五口全都被人杀死了。
奥顿城以前也有抢劫杀人或者仇杀的情况,不过在晨锋的记忆里,这样全家被灭门的情况还真没有发生过。
到了这一天的下午,更多的消息出来了,这家人住在河边自己搭的窝棚里,家里有两个孩子,分别是五岁和十三岁的男孩,上面还有一个六十多岁了半瘫老娘;这家主要靠男人打鱼为生,妻子在一家河鲜馆子的后厨里帮忙,算是零工,要是馆子里生意不好,她就要另寻别的差事做了。
这起案子令人发指之处,就是上到六十多的老妇人,下到五岁的孩子,全都被斩杀在窝棚里,也是血腥味太浓,才被晚上过来买鱼的熟客发现。
同学们对这起案子议论纷纷,主要是这案子太恶劣,行凶的歹人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什么样的仇恨要发泄到这个程度?
市井中对这案子的反应则是愤慨中带着惊惧,直接表现出来,就是每天下午在学院门口排队观赏壁画的人流消失了,到了晚上,街道上见不到多少外出的人,街面上一下子冷清了。
开始的时候,晨锋没觉得这案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当然,他也跟同学们一样愤慨,但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按照小胖子颛旗的说法,现在警察全体出动都在查这个案子;后来晨锋听说受害者一家住在河边,还以打鱼为生,晨锋的心里突然就是一跳。
他想到老师离开的那个夜晚,那艘系在码头上的小船。
如果这家人的被害真的跟老师离去时的那艘船有关,那么行凶者就昭然若揭了;不会是官方,他们若是发现了线索,不需要杀人;那么行凶的就肯定是萨莱人,只有他们有动机,也有动手的能力;这推测也跟案情符合:杀掉包括老人和孩子的全家人,不是因为仇恨,而是要灭口。
晨锋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但最后还是强行把这个想法按下去了,除了他自己,现在还没人知道老师当时是乘船离开奥顿城的,如果他站出来,首先就要承认自己当日曾给老师送行。
如果承认了自己曾撒过谎,会不会又被抓起来拷问?
还会牵连到父亲哥哥,牵连到靖翰冬白这几个兄弟。
最重要的,即使警察知道行凶者是萨莱人又怎么样?以前萨莱人曾当街打死过人,最后还不是收了些罚金就把人放了?难道他们还真有胆量把那个鹰钩鼻子的萨莱大使抓起来?
晨锋一直在犹豫,有一天下午,他专门跑去看那家人留下的窝棚,结果什么都没看到,后来在邻居的指点下,他才知道窝棚被警察拆掉了,他在窝棚的原址找到些渗入泥土的血迹,仅此而已。
最后晨锋决定保持缄默,他默默地看着这件事一天天冷下去,最后从同学们的嘴里消失;警察局一直没有传来破案的消息,《萨瑟日报》也只是当天简略提了一下这件惨案,之后就再没报道过;那一家人,老人和孩子,那个渔夫和他的妻子,就这么跌入时间的洪流,只激起几个小小的浪花,然后就消失了。
有时候晨锋会感觉愧疚,他觉得如果自己站出来,结果可能会不一样,但理智阻止了他的冲动;他的想法只是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也许那家人的被害另有原因,跟老师毫无关系?是不是这样,他没办法确定。
最主要的,他不认为官方有能力惩处萨莱罪犯,以前的很多例子已经明明白白说明了这一点;萨莱太强大了,强大到洛维亚只有委曲求全,才能维持一个脆弱的和平。
郁闷,愤懑,但日子还得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