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第一次喝酒是在他六岁,当时家里宴客,晨锋没被允许上桌,不过他看到那些大人都在喝一种清亮亮的水,喝完脸上就露出很舒服的表情。
当天晚上,晨锋偷偷溜进家里的储藏室,找到白天那种装水的瓶子,纵然闻起来味道很怪,晨锋仍然勇敢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就……被辣哭了。
等喉咙里的灼烧感稍稍平息下去,嘴里的怪味也变得勉强能够忍受,晨锋抹着眼泪,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错。
晨锋是个好孩子,发现错误立即就改正;他找了个杯子,把瓶里的怪水倒进杯子里,然后举起杯,对着想象中的宾客大喊一声‘干杯!’,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结果可想而知,小小少年被辣得大哭,全家人都被惊动了,然后晨锋就从母亲那里学到了重要的一课:酒,不是水。
晨锋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课,因为那晚上屁股被打得真疼!
后来晨锋渐渐长大了,也明白了水和酒的区别,不过他对那古怪的液体一直没有好感;前年玹余教他使剑,偶尔也给他讲些自己的事,中间就有他喝酒误事的经历;所以在晨锋的心里,酒是一种令人迟钝失控的无益之物,最好的态度就是远离这东西。
所以,当又一个休沐日来临,应邀到靖翰家赴宴时,晨锋就拿定了不喝酒的主意,反正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也是合情合理。
这一次宴请晨锋本不想来,大家是兄弟,说道谢什么的感觉挺别扭,上次是因缘际会,他和安德救了靖翰,但如果大家换个位置,靖翰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救他俩。
晨锋想拒绝,但靖翰不答应,准备动手施暴,吓得晨锋赶紧举手投降;他现在身上的伤还没好,肯定打不过这个憋屈了好多天的家伙。
晨锋原以为就是跟靖翰的家人一起吃顿饭,可当他和旭炎、安德来到靖翰的家,发现在场的足有二三十人。
“这都是我营里的伙计,听说你们过来,都赖着要来蹭酒喝。”
靖翰父亲名叫璋钺,是个军旅气质极其醒目的中年人,即使在家里穿着便服,即使他以温和的态度跟晨锋他们三个说话,那种坚硬的军人味道仍然从他的站姿、他的举止、以及他的话语中散发出来,让人根本没办法忽视。
以前晨锋听靖翰讲过,皇家护卫团分为虎翼、鹰扬、苍狼、黑豹四营,靖翰的父亲是黑豹营的营官,手下管着四五百人;这会儿听对方介绍,今天除了靖翰的家人,其余的都是他黑豹营的部下。
靖翰的父亲亲自出面接待,态度也很正式,让晨锋他们三个都有些不适,旭炎和安德被同学的父亲如此接待,都有些受宠若惊,晨锋心里藏着秘密,就有些警惕了。
靖翰就比较好笑,平时在学校那么嚣张的一个人,这会儿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像个腼腆的大姑娘。
晨锋挺担心靖翰的老爸当众说什么‘救命之恩’之类的话,那是对他们兄弟情谊的一种伤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这层,靖翰的父亲根本就没提那天的事,简单聊了几句,就交代靖翰要招呼好晨锋他们。
靖翰的母亲看起来比晨锋的妈妈老相些,不过笑容同样温暖,靖翰带着他们过来时,她正跟几位妇人在厨房里忙活,周围白气弥漫,锅铲相撞,菜刀剁到菜板上铎铎作响。
“你们今天能过来,我真的好高兴。”靖翰的母亲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慈爱地看着厨房他们三个,“我们家靖翰从小就调皮,长这么大,就没干过什么好事!”又怜爱又责备地瞪了一旁的靖翰一眼。
靖翰立即挤出一张苦脸,那变化太突兀,表情太夸张,让晨锋他们差点笑出声。
“不过,他能交到你们几个朋友,也算是他还有点眼光。”
晨锋见靖翰站在那儿浑身不自在,心中大乐,搂住靖翰的肩膀,“阿姨你放心,我会把靖翰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照顾的。”晨锋信誓旦旦地保证,浑然不顾一旁靖翰威胁的眼神。
安德也趁机占便宜,“我们也会把靖翰当亲弟弟一样保护,不会让人欺负他!”
旭炎赶紧跟上,见晨锋和安德一左一右搂住靖翰的肩膀,于是他只能伸手摸摸靖翰的脑袋,“我们也会帮您管着靖翰,不让他学坏,阿姨您就放心吧!”
从厨房里出来,靖翰气得肚子鼓鼓,可又不能发作;最后他盯着这三位损友,半天才恨恨地恐吓,“你们三个混蛋等着!”
靖翰家房子倒也普通,都是砖砌的平房,灰扑扑的屋顶上长着草,但房子旁边有一块很大的场子;这场子比晨锋家的花园面积还大,地面夯得平平整整,远处的墙边立着两张箭靶,看起来就是平时练武练弓箭的地方;场子边的树下还摆着长条凳和木桌,都是简朴粗犷的风格。
就在这练武场中间,品字形摆了三张大圆桌,那些黑豹营的人就坐在桌边喝茶吹牛,那喧闹的声音刚才晨锋他们在门外就听见了。
今天的天气晴好,蓝天下的白云洁净得令人惊叹,风也和煦,坐在室外饮宴,比在房间里舒服多了。
他们被安排在一张桌子上坐下,靖翰给他们介绍同桌的人。
晨锋知道靖翰有个哥哥,这次是第一次见到;冠梁比靖翰大四岁,但相貌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大,气质上也更接近他的父亲,跟靖翰反而不怎么像;也许是晨锋跟靖翰太熟了,见到他的家人会特别注意到那些不同的地方。
同桌的另外七个人竟然都是靖翰的堂兄弟,让晨锋有些吃惊,也有羡慕,要是遇到事,一下子就站出来九个兄弟,谁敢惹?
“我还有两个堂哥没在家,否则你们都能见到了。”靖翰的语气里也有些得意,别人都没有他家人丁兴旺。
靖翰的这些堂兄弟年龄相仿,也没什么顾忌,刚坐下来,就有人问起那天杀熊的事。
“那天靖翰射中了一只鹿,当时没死,我们追鹿的时候撞上了一只黑熊,我们就一起把它杀了。”其实那天靖翰表现得并不差,面对那么大一只野兽,他仍然敢开弓射箭;只是那熊实在太大,皮糙肉厚,弓箭放不倒它;那天晨锋若不是带了晴雪,若是晴雪不够锋利,三个人还真是危险了。
晨锋说得这么简略,显然不能让人满意,其它的人就追问起细节来,可不管怎么问,晨锋就是这一个说法:我们大家一起把那只熊杀了。
大家不甘心,就回头问靖翰,靖翰嘴里胡乱应付着,得空就用眼睛瞪晨锋,好像当时晨锋救他是救错了。
还是安德比较机灵,先是把话题引到那只黑熊的重量上,然后又扯到靖翰射中的那只公鹿,跟大家讨论起鹿身上哪里的肉最好吃。
本来这个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偏偏旁边有人插话,“我听说你们那天用把短刀就杀了头八百多斤的黑熊?真的假的?不是吹牛吧?”旁边桌上有个络腮胡走到这边,嘴里跟靖翰说这话,眼睛却不屑地看着晨锋,“我可是知道这些富家子都是什么德行!明明是护卫兵士杀的,到外面就把这吹嘘成自己的功劳,根本就不是玩意儿!”说着,毫不掩饰用鄙视的目光撩拨晨锋。
晨锋见靖翰怔了一下,然后他的脸就一下子胀得通红,晨锋赶紧伸手拉住他;这些人好歹都是靖翰父亲的同事,就算是说话过分,也没必要在家里跟人家发生冲突;再说,事情究竟怎样,也不是别人说说就算的。
靖翰气得呼哧呼哧喘,不过忍住了,梗着脖子不搭理那个络腮胡。
晨锋也不搭理那人,回过头跟安德说话,就好像身旁那人不存在。
络腮胡见没人搭理他,就又开口挑衅,结果这桌上谁都不理他,络腮胡闹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子。
那人回去,晨锋本来以为没事了,结果那个络腮胡坐回自己的桌子,又跟同伴嘲讽起‘有钱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声音还特别大,明显是给这边听的。
开始的时候,晨锋还能忍住,可那人说着说着,竟把话题扯到萨莱武馆,“……现在这世上骗子就是多,还一个人从头打到尾?打倒五六十个?这明显就是骗人嘛,傻子才信这个!这显然是骗子跟萨莱人合演的一出戏嘛,吹的跟神仙一样,估计过两天就要露面骗钱了。”又调侃旁边的人,“你们还真好骗,人家说说你们就信……”
晨锋再也听不下去了,那人嘲讽他倒也罢了,竟然还说颙若老师是个骗子,这样他要是还能忍住,他就不叫晨锋,改叫孬种了。
晨锋猛然站起来,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另外两桌的声音也一下子息了,大家都看着他。
他盯着那络腮胡,声音冷静得他自己也有些意外,“萨莱武馆一直在城里为非作歹,有人站出来教训他们,这样的人,我尊敬,我佩服。”
他紧盯着那人,“你侮辱我尊敬的人……”
他往周围看看,然后径直走向墙边,那里靠墙放着簸箕和扫把;扫把就是把细竹枝绑在一根木棍上,晨锋上去用脚踩住竹枝,抓住木棍抖抖,很容易就把木棍抽了出来。
木棍比他惯用的木剑细,也短些,不过够用了。
“拔出你的刀!你要是赢了我,随便你怎么说!”
现场静了一下,然后立即闹腾起来,黑豹营那些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趁机架秧子把那个络腮胡往外面推,还有人立即开出盘口来,坐庄赌两个人的输赢。
靖翰气得满脸通红,想过去跟晨锋站在一起,想代替晨锋教训那个侮辱他心目中英雄的人,没成想被哥哥冠梁拉住了。
‘别阻拦,让他们比!’这就是冠梁目光中的意思。
靖翰看懂了,因而更加生气;他往晨锋那边看看,然后大步走到那个开赌的家伙面前,用力一拍他面前的桌子,“一百个银币,押我兄弟赢!”
那开赌的家伙被靖翰的赌注惊住了,上下看看靖翰,怪笑起来,“小子,好胆气!你这一注,我收了!”回头朝络腮胡喊,“胡子,你狗那啥的要是输了,我把你的皮剥下来还账!”
那络腮胡几乎身不由己地被人推到晨锋对面,看着晨锋手中的细木棍,狂笑起来,“你这个娃娃,我要是用刀那是欺负你。”他把刀鞘从腰间解下来,先把长刀抽出来交给旁边的人,把刀鞘握在手里,“今天我就替你家大人教训教训你!哈哈,打你的屁股!哈哈哈哈……”放肆地狂笑。
晨锋自从络腮胡站出来,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对方;至于对方的狂言也罢,不屑也罢,他只当清风过耳;当时跟玹余学剑,玹余就告诉过他,江湖上有些人武功不济,就喜欢用言语挑衅,你若是生气分心,他就得逞了。
周围的人围成一个圈子,把两个人围在中间;晨锋的心思沉静下来,目光中只剩下不远处的对手;周围的人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他能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下有力的跳动;时间似乎也变得缓慢,对手的每一个举动都清晰而疏离,就像木偶戏。
“来吧。”晨锋轻声说了一句,然后闭紧嘴唇;他右腿向后撤了一步,双足前后拉出弓形,慢慢压紧;身子侧过来,手中的木棍也藏在胸前,眼睛紧盯着对手,不放过任何微小的动作和呼吸。
左边大腿外侧的伤处有些痛感,晨锋试着用力,觉得伤处不会限制他的行动,于是他把全部心神投射到对面的对手身上。
对于侮辱老师的人,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那络腮胡又狂笑着跟周围的人说着什么,还用刀鞘指晨锋;晨锋充耳不闻,只是紧紧地盯着那个人,观察他的呼吸,他肩部的起伏,他双脚腾替的节奏。
不动如山,藏锋以待。
那络腮胡终于意识到危险,神色严肃起来;他不再说话,把刀鞘举起来,谨慎地向前靠近。
对手的姿态让晨锋回想起那个傍晚,幽暗的小巷,雪亮的刀光凌空劈来。
晨锋深长地呼吸,身体压得更低,眼睛紧盯着对手;有些错误,一生只要犯过一次就够了。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晨锋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脚步的节奏,陡然跨步前冲;对方也同时向前冲来,刀鞘如刀凌空劈来。
这一次晨锋没有躲避,他跨步前冲的同时,木棍从身侧极速刺出,就在对方的刀鞘将要劈到他的脑袋时,他的木棍先到了。
重重地戳到对方的右肩窝上。
对方的身体顿了一下,手臂一抖,刀鞘脱手,虽然还是砸到晨锋的肩膀上,但已经毫无威胁。
晨锋本来已经胜了,但他恼怒对方侮辱老师,于是手中的木棍横扫,在对方的腮帮子抽了一下——也许这能帮助他学会说人话——然后他才滑步后退,脱离对方的反击范围。
孤零零的几声叫好大喊起来,其他人都惊到失声;主要是晨锋赢得太快,太利索,观众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结果。
“这是干什么?”靖翰的父亲出现了,演出结束。
“我觉得我爸他们有阴谋!”靖翰自己的房间里,他一边用麻布帮晨锋裹大腿上的伤处,一边告诉他自己的推测;刚才晨锋太用力,左腿上的伤口又崩开了。
晨锋也有同感,本来邀请他们过来,那些黑豹营的人在场就有些不正常;就算是那些人是来蹭酒喝,可刚才那个络腮胡明显是故意挑衅,就是要激他动手。
去看旭炎爷爷那次,那些人也是要看看他的剑,估计这次也一样。
“估计还是跟那天一样。”晨锋不想多说,毕竟事情牵涉到靖翰的父亲;那天景平想拜颙若为师,今天这帮黑豹营的人想要什么?
晨锋和靖翰回到练武场上,这时候桌子已经清理出来,几个大妈正把装菜的大盆子往桌上摆。
上菜都是靖翰的妈妈带着几位妇人在做,晨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靖翰家没有佣人,另外几位妇人可能是旁边的邻居;开始时晨锋他们三个还有些不自在,每次靖翰的妈妈过来他们都站起来致谢,后来就被劝止了。
“别见外,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靖翰家的酒菜也是军队的风格,大块的肉炖熟了,用大盆盛了端上来,喝酒也不用小盅,一人面前摆个大瓷碗;旁边三四十斤的大酒坛子摞了十来个,那架势看着就有点吓人。
晨锋说自己受伤未愈不能喝酒,又露出肩后的伤口给大家看过,才得到豁免,安德和旭炎就没这待遇了,每人面前都给墩了一个大碗,两个人苦着脸,看得晨锋直想笑。
靖翰的父亲站起来简单说了两句,然后大家就开喝。
黑豹营的人喝酒不啰嗦,靖翰的哥哥和几个堂兄弟也都是一样的风格,喝的时候,就是端起来‘咣’地一撞,然后仰头咕嘟嘟喝下去。
那爽快劲让晨锋看了都觉得痛快,也减轻了对这些人的恶感;他不喝酒,于是就吃肉,整了块大的用手抓着啃。
咣咣咣几轮酒喝过去,刚才那络腮胡就端着酒碗过来给晨锋敬酒,好像刚才的龃龉完全不存在,夸赞的话不要钱一样送过来,让晨锋都有点后怕:这人刚才要是跟他比脸皮厚,他铁定就输了。
酒越喝越酣,酒坛子一个个打开,倒空,然后扔到一边,不断有黑豹营的人过来找他们喝酒,顺便夸奖晨锋几句;晨锋也不管,抓着大肉块猛吃。
要说军队这帮人跟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喝着喝着,就开始拼酒了,嗓门也越来越大,有两个家伙拼酒还不尽兴,直接到一旁拼开拳脚了。
旭炎和安德在靖翰的一帮子堂兄弟的刻意关照下,都是眼睛发直,估计再喝下去,就得直接睡到地上了;靖翰没有在这桌呆,端着酒碗坐到邻桌上,他是向刚才那开赌的庄家讨赌债呢。
以前靖翰喜欢吹牛,说他的酒量如何如何,今天晨锋在一旁看着,如果不是今天这个场合,一对一的话,旭炎和安德的酒量未必就逊色于他。
酒量最惊人的还是黑豹营那些人,三四十斤的酒坛子都喝空五六坛了,还没见有人露出酒量不支的样子;要是跟他们比起来,靖翰他们三个就差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