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锋还是跟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可当他持剑在手,站于花园中,手中的剑却迟迟抬不起来。有种沮败的情绪在心头弥漫,抵消了他磨练剑法的欲望;他很清楚,如果内心没有勇气,再凌厉的剑法也毫无用处。
可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拥有勇气。
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花园中,看着空气中的薄雾渐渐消散,看着晨曦渐渐变成明亮的天光,后来周围的人声渐渐响起来,家里的佣人过来通知他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晨锋把纷乱的心绪藏着心里,沉默地面对世界;母亲觉察出一些异样,问他,被他随口应付过去;到了学校,他依然没有交谈的欲望;学院其实还是跟从前一样,可他却与昨天的自己不同。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安静?”第一节课后休息的间隙,安德跑过来问他,他也只是胡乱应付过去,他要恪守对颙若老师的承诺,不把昨天的事情告诉别人,他也不愿意述说自己的怯懦,觉得那是一个耻辱。
熬到中午,他冲到食堂胡乱往肚子里填了点东西,就跑到颙若老师的办公室楼下等着,后来,老师回来了,神情举止一如往昔。
“老师,人怎么样才能勇敢?”
颙若老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让晨锋坐下来,自己也坐到桌子前,才开口问到,“我先问你,人为什么要勇敢?”
晨锋被问住了,他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勇敢,智慧,这些不是人天生就应该追求的东西吗?
“就是,遇到别人欺辱的时候,敢于反抗?”过了好一会,晨锋才想出一个最接近的说法。
颙若老师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是一个特别大的话题,大家的看法见仁见智,真要讨论起来,写上几本书也说不完。”见晨锋大睁着双眼一脸懵懵的表情,忍不住笑了,“我们不是讨论学术,我就跟你说说我的想法。”
晨锋坐直身体,决定把老师讲的每一个字都记住。
“勇敢是什么,这个题目太大,一时说不清楚;我相信勇敢源于信念,当我们内心坚信某些东西时,勇气自然就相伴而生;不同的信念,会滋生出不同的勇气,而坚定的信念,甚至会让人无畏生死。”
整个下午,晨锋都在思考老师的话;勇敢源于信念,这句话让他似有所悟,可真要探究起来,却又飘渺虚幻,抓不住确实的东西。
坚定的信念,能让人无畏生死,可这个坚定的信念是什么?
回到家,晨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苦思索,可仍然一无所得。
后来他来到花园里,天空中星光闪烁;他一次次问自己,如果再一次面对对手的刀光,他会不会再惊慌?会不会再胆怯?
不知道。老师的话也没有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有一个方法能让他知道。
晨锋走出家门,奔跑在奥顿城的街道上,最后他来到塞瑟河边,一个人走上恩典桥。
河水呈灰蓝色,晦暗深沉,静静地流淌,但星光为水面涂抹上一层亮色,随着水波荡漾波动,那亮光就不停地明暗变幻,带着某种油质的质感;月亮映在不远处的河面上,被水波拖出一长串重影,摇晃着,却总也不消失。
河面上不见帆影,渔人们这时候都已经歇息了吧。
周围很安静,看不见行人,身后的奥顿城阴沉沉的,只能看到一些暗淡的光亮;学院那些灰白色的房子也隐在夜色里,看不见灯火,整个城市都已经渐渐入眠。
晨锋用手搭上桥边石质的护栏,耸身站到上面;护栏的顶不足一尺宽,但足以让他稳稳地站到上面了。
夜风从北方来,一阵阵的,忽强忽弱,带着轻声的吟啸,抓住晨锋的衣衫不停地拍打他的身体,强烈的时候,甚至要把晨锋从那护栏上推下去;但晨锋稳稳地站着,毫不理会山风的怒火。
从护栏上看下面的河水,水面显得特别遥远;晨锋强迫自己盯着那水面,感受着巨大的落差带来的轻微眩晕感;他没有恐惧,因为他已经决定了,从此不再恐惧。
之后,他踩着窄窄的护栏顶向前走,然后干脆跑起来,最后他停下来。
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是那柄被砍断的木剑,那倾斜的断口记载着他的怯懦。
“我不会再害怕!”他大声地说,周围没有人,但眼前这大河能听见,远处的群山能听见,头顶的月亮能听见。
“我不会再害怕!”他再一次大声地说。老师说,勇气源于信念,那这就是他的信念,不再恐惧,不再害怕。
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木剑,他把它远远地扔出去,也是把之前的失败彻底扔掉;那断剑划出一道弧线,无声地落到河面上,沉浮了几下,最后安静地躺在水面上,漂远了。
有种冷冰冰的情绪充塞着他的胸膛,那是凝固起来的怒火;那其中有对自己失败的羞恼,也有对对手霸蛮欺凌的愤恨,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从现在起,他不再恐惧。
这是他的决定,这是他的信念。
“我不会再害怕!”这是他的誓言,山川大河为证,星月大地为证。
最后看了一眼河面,他纵身跃下。
“哎呀晨锋,你怎么走路像个老太太?”早晨一进学校,晨锋的异样就被安德发现了,还当着一大堆同学的面,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滚蛋!”要不是身上实在疼的厉害,他一定要让这小子明白嘴贱的后果。
安德根本不怕他,“你受伤了?”嘴上说受伤,眼睛却不怀好意地朝他下面瞄,这个龌龊的家伙。
晨锋忍住怒火,在心里念叨‘君子报仇三天不晚’,然后狠狠地瞪了安德一眼,就不再搭理他,拖着两条腿,慢慢往教室里面挪。
水有时候比钢还硬,这说出去谁信啊。
安德却不在乎,走过来拢住他的肩膀,一脸坏笑,“你是跟人比剑被教训了?还是昨晚那啥累坏了?”
晨锋就懒得搭理他,这时候他全身的骨头肌肉都在造反呢,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否则那容得安德这么嚣张?
幸好这世上还有懂事的人。
“哥。”颉青跑过来,亲热地叫了一声。
晨锋抬手把安德的手臂扒拉掉,示意颉青过来,然后把手臂搭在他肩上,“扶我去教室。”
颉青感觉到肩膀上的分量,有点担心,“哥,你受伤了?”
“嗯。”晨锋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尽管现在一身疼痛,可他心里高兴。
昨晚他从桥上跳下,空气强劲地掠过脸颊和手指,拉扯着衣襟和裤腿,脚下的水面像一堵灰黑色的大墙,正飞速接近;他盯着那波光涌动的墙面,眼睛眨都不眨,直到双脚跟那粼粼墙面撞到一起,他都没有害怕。
然后就是前所未有的冲击,昏厥前的最后一个印象,是灰暗的河水从身体两边高高升起来,遮挡了星月的光辉,然后那晦暗之墙截断了光线,把他砸进无边的黑暗。
他是被水呛醒的,但身体的本能救了他;等他的脑袋冒出水面,大大地吸了一口凉爽的夜风,把即将燃烧的肺部拯救回来以后,他的神智才清醒过来。
他依然没有害怕。
但身体却记住了这一次劫难,用疼痛告诉他,不想经历第二回;到了早晨,他身上更疼了,好像每一块骨头都在控诉;但晨锋很高兴,他给了自己一个信念,他坚守了这个信念。
中午的时候,旭炎这个好事的家伙跑过来,“我听说你跟人比剑输了?还受了伤?”
流言这东西,谁都没有办法,“没有。”
旭炎怀疑地看着他,“那你怎么走路像个老太太一样?”
晨锋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这些贱人说起话来连点想象力都没有。
明明他都不想说话了,旭炎还不罢休,用手指在他身上到处捅,似乎在探测伤口,“真的没受伤?”
要不是浑身酸痛,肯定要给这个混蛋一脚。“没有。”
“那你怎么了?”不罢不休地顽强追问。
“我掉到水里了。”晨锋冲旭炎狠狠地瞪眼睛,这是他现在仅有的武器。
“掉到水里怎么连路都走不了?”
晨锋闭紧嘴唇,拒绝回答。
“他掉水里了?”旭炎用眼光询问周围的人是不是相信,结果谁都不信;旭炎又看看晨锋,后者坚持不说话,于是旭炎做出最终诊断,“这家伙是个神经病!”
周围人都点头同意旭炎的判断。
晨锋才不理会这些家伙呢,他们根本看不到世界的真相;下午一下课,晨锋没在学校里耽搁,坐上等在学院门口的马车离开了,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晨锋的车夫对这条路已经很熟悉了,前天还在这路上跑了个来回;也没用晨锋多交代,车夫就把车停在了颙若老师家门口。
老师的母亲正在院子里伺弄那些蔬菜呢。
“阿姨。”晨锋从车上跳下来,跑进院子;老师的母亲虽然是长辈,可相处的时候一点压力也没有。
“小锋来了。”老人高兴地直起腰,把手中用来松土的小锄头放在地上,“下课了?”
“嗯。”晨锋好奇地问,“阿姨你在忙啥呢?”
“松松土,也把杂草锄锄。”老人从攀在架子上的一片绿叶中间掐下个东西递给晨锋,“喏,这个差不多能吃了。”
这是黄瓜,晨锋认识,这黄瓜还没长成,只有巴掌长,顶上还带着一小坨枯萎的黄花;可能刚浇过水,尖刺上沾着水珠,看起来特别鲜嫩。
晨锋把黄瓜头掐掉,咔嚓咬了一大口,这是老师家,不需要见外。
晨锋三两口手里的黄瓜吃掉,然后从腰里掏出个纸包来,“阿姨,我给你带好东西喽。”把手里的纸包打开,里面又是几个小纸包,再打开,里面各包着一小把种子。
“阿姨,你这院子里种的都是菜,没有花,这可不行;我特意从我家园丁那里要了几种花种子,其中有两种听说还是从蓝珀大陆来的,咱们洛维亚过去就没有呢。”
老人一听,果然十分感兴趣。
“花的名称和种法我都记在纸上了。”晨锋指点着将花种介绍给老人,之后陪着老人,按照各花种的秉性喜好,在院子里寻到合适的地方种下来。
“现在种,季节可能有点晚了,就怕来不及发芽啊。”老人有些担心,她此刻的心思,还在那些埋在地下的种子上了。
“没事。”晨锋一边洗手,边毫不在意地说,“这些花我家里都种了,这些种子不发芽,回头我再拿来。”
然后老人煮了茶水,把桌子放在院子里,老少两人围桌而坐,一边喝水,一边闲聊。
今天的茶水又跟往日不同,茶水里有种特别的香味,晨锋怎么都想不出这是用什么泡出来的。
“这是我试着泡的花茶,用了茉莉,月季,还有几种没名字的野花的花瓣,跟茶叶泡在一起;怎么样?小锋你喜欢不?”
“喜欢。”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晨锋一口气咕嘟嘟喝了半碗。
然后晨锋慢慢就把话题转到颙若老师身上,“阿姨,颙若老师的身手很好呢。”
老人看着晨锋,然后就笑起来,让晨锋明白自己的小心思被人家看穿了。
不过晨锋的脸皮还是很厚的,“阿姨,老师的身手是怎么练出来的啊?”
“我其实也不怎么知道,当时颙若跟我说,把我也吓了一跳呢。”老人提起水壶给晨锋的碗里添满,“后来也就没什么感觉了,他还是当老师,该干什么干什么。”
“阿姨,那你能不能跟颙若老师说说,让他教教我?”晨锋小心地看着老人,见对方没立即答应,忙开口解释,“我学剑都两年了,之前还觉得自己练的不错,可跟老师比起来,简直就是…,就像个小孩子。”为了取得认同,还努力淡化自己的要求,“我只要老师随便指点指点我就行。”
出乎晨锋的意料,老人的表情严肃起来,笑容也从那张慈祥的脸上消失了,老人轻叹了一声,“前天的事情,颙若跟我说了,那些萨莱人就容不得咱们过点安闲日子;小锋你的想法,颙若也跟我讲了,他不想你参与到这些事情里面来,就是怕给你带来危险。”
“可是我就算不参与到老师的事情里,危险也是躲不掉的啊。”晨锋的脑筋急转,要找到说服老人的理由,“萨莱人很坏的,总要欺负咱们洛维亚人;要是我能学到老师的功夫,我就能保护大家了;像是前天,如果我的功夫好,就不需要老师动手了,我就能把那些坏蛋统统打回去!”
老人被晨锋充满豪气的话逗笑了,“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件事阿姨可帮不了你;颙若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要干什么,不干什么,他心里有数,别人可勉强不了他。”
“可你是他的妈妈啊。”晨锋算是赖上这老人家了,反正现在他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反正他一定要跟颙若老师学功夫,“你要开口,他肯定要考虑考虑的嘛。”然后就耍赖,“阿姨你就帮帮我嘛。”
老人被晨锋缠的没办法,“好吧,好吧,一会儿回来我跟他说,可他会不会答应,阿姨就不能保证了。”
之后,晨锋陪着老人闲聊,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又陪着老人准备晚饭;颙若老师按时回来了,看见晨锋也没有惊讶或不满,晨锋又留下来吃了晚饭。
可学功夫的要求,颙若老师还是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