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家里佣人的说法,自从晨锋回来以后,登门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全都是伯宁和江澜出面接待,这让晨锋心里纠结起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正是因为有父亲和哥哥出面,他才能安静地独处,不被访客打扰,这让他心生感激;可同时,一直纠缠着他的愧疚情绪愈发强烈,他不想见人,更不想见那些登门拜访的客人,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些人嘴里的‘英雄’。
自从在博朗峰顶决定去守卫靖北堡,他就没想过成为英雄,那只是他在绝望的困局中找到的一条赎罪之路,其时恰逢萨莱与洛维亚断交,萨莱人入侵的风险忽然就变得现实起来,他几乎是被动地带领同学们北上;当萨莱人傍晚突袭,战事忽然爆发,他也没想过成为英雄,他只是置生死于度外,与萨莱人拼死搏杀,每次他的剑刺入萨莱人的咽喉,都让他的赎罪之旅与终点更近了一步,如果当时战死,他可以坦然离去,因为他心中再无遗憾。
然而他没死,一同北上的同学大多数都留在了那个山中的军堡,还有那些英勇的军人和平民,也在过去的那个冬季永远地沉眠,可是他还活着,活着回到奥顿城,被万人迎接,国王嘉奖,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
晨锋觉得自己是个窃贼,窃取了那些逝者的荣耀。
可是他无力改变,从萨莱人退走那天起,他就忽然丧失了做决定的权力,周围那些钦佩、同情、仰慕的目光,还有随之而来的荣誉和呵护,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他困在其中,没有办法挣脱或者反抗;他不想当英雄,他只想死去的战友和同学们活着,只想母亲不曾离去;他不想当英雄,希望将荣耀归还逝者。
又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个人的意志在生活的洪流面前微不足道,只能随波逐流,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躲在家中的花园里拒绝见人,大概是他唯一能做的反抗了。
然而却有不速之客不约而至,还是晨锋‘惧怕’见到的人之一。
“璋钺叔叔……”
璋钺还是之前那位冷硬如刀的中年军官,靖翰的离去,只是令他额头的皱纹更深,目光更加深邃。
“小锋,”璋钺看着那几乎瘦脱了形的脸庞,心里涌出强烈的怜惜之情,几乎就想上前把这承受了无数痛苦的少年搂在怀里,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安慰他。
“小锋,我知道你为靖翰的死内疚,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靖翰的死,还有其他人的牺牲,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好!别再苛责自己了。”
靖翰,这位挚友,是晨锋心里最深的那道伤,靖翰离去的那天,晨锋无法相信,拒绝接受,他紧抱靖翰的身体,不让别人带走他,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怀中的身体慢慢变冷。
清风摇动枝条,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有叫卖的声响,有鸡鸣犬吠,一个安定祥和的世界。
“当时萨莱与我们断交,两国关系紧张,可谁也没想到他们动手的那么快,他们的部队调动和集结很隐蔽,完全瞒过了咱们这边的耳目。”
“军部收到消息,知道萨莱人占据了一处堡门,所有人都觉得靖北堡守不住了,军部的应对方案是在彰德城一线建立防线,力争把萨莱人挡在彰德以北,至于靖北堡,大家的期望就是能多坚持一段时间,能为军队集结和物资调动多争取一些时间。”
“我们皇家护卫团当时全体动员,随时准备北上增援;当时军部的评估是靖北堡最多能坚持两到三个星期,如果萨莱人不计伤亡地强攻,沦陷的时间可能还要提前;所以当时没有制定增援靖北堡的计划,只是抓紧时间向彰德城一线调集部队,运送物资,建立防线,希望能在萨莱人的大军涌过来之前站稳脚跟,那时候我们已经获得相对准确的情报,知道萨莱人派遣了至少四万人以上的大军;在数以万计的大军面前,没人认为靖北堡能守住。”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了,靖北堡依然在坚守,那时候各部队调动到位,防线也大体建立起来,军方才开始考虑增援或者救援靖北堡。”
“当时军部派了一个观察团,去彰德城了解情况,我因为曾在靖北堡服役,了解当地的情况,也忝列其中,我们抵达彰德城时,萨莱人已经在靖北堡以南建立了阻击阵地,在靖北堡周围设置了绵密的警戒网,没有办法派人进去了。”
“我曾潜到靖北堡东面,远远看见靖北堡中腾起的硝烟,听到激战的枪声和炮声,但没办法再靠近了,按照当时萨莱人的表现出来的战术姿态,大家都觉得萨莱人笃定能拿下靖北堡。”
“对于要不要增援或者救援靖北堡,我们观察团和当地的军方意见一致,认为萨莱人是在玩弄‘围点打援’的把戏;当时靖北堡的战斗已经持续超过一个月,大家判断靖北堡中的抵抗力量已经大部分牺牲,萨莱人之所以不立即结束靖北堡的战斗,就是要造成一种你们仍在抵抗的假想,诱使彰德城出兵救援。”
璋钺目光深沉地看着晨锋,语调变得低沉了,“如果要救援靖北堡,我们就得主动攻击萨莱人在靖北堡南侧设立的阻击阵地,那就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地利上的优势,去攻击人数和装备均占优的敌人,一旦攻击受挫,或者在救援中损失太多的兵力,不仅救援会失败,还可能危及彰德城防线;所以,在那次会议上,大家一致决定放弃救援靖北堡。”
璋钺的手抬了一下,似乎要去按晨锋的肩膀,又放下了,语调变得更加深沉,“在那场会议上,我也投了赞成票。”
璋钺的视线避开晨锋,脸颊上的咬合肌动了动,之后他转回头,定定地看着晨锋,“小锋,今天即使当着你的面,我也还是这句话,当时放弃靖北堡没有错,在那种情况下,容不得冒险!”
埋在心底的忧伤再一次翻涌出来,晨锋心里没有责怪璋钺的意思,他能体会一个父亲做出放弃自己儿子的决定时心里有多疼,只是,那场战争,有太多人死去了。
“我们一直在加固彰德城的防线,监视萨莱人的动向;一个月过去了,你们还在战斗,两个月过去了,你们仍然在战斗,三个月过去了,你们依然在战斗……”
璋钺说着顿住了,他用手指抹抹眼角,扭头望向远方,半晌才回过头来。“小锋,你可能还没理解你们坚守靖北堡的意义,因为你们的坚持,让萨莱人的南侵变成了一场笑话!你可以设想,如果萨莱人攻到彰德一线,数万大军展开攻击,会有多少洛维亚人死去?会有多少洛维亚人家破人亡?”
“因为你们,这一切才没有发生,伤亡惨重的是无理南侵的萨莱人。萨莱人退兵后,我们从靖北堡清理出四千多具萨莱人的尸体,萨莱人的总伤亡人数至少在一万人以上,你们这一战,真正杀破了萨莱人的胆!数年内,萨莱人不会再南侵,他们的军心民心,已经支撑不起一场战争的勇气了;小锋,你们的牺牲,为洛维亚赢得了和平。”
晨锋静静地听着,璋钺说的话,他也想过,只是没有璋钺说的这么清晰,这么明确,晨锋明白自己的付出是有价值的,只是,那些牺牲的同伴……
璋钺停下来,不再说话,两代战士安静地坐在光线明亮的花园里,思索着血与火勃发的战场,追忆着那些生与死的伙伴。
煦风越过院墙,抚过战士的脸,风中似有亘古的战歌吟唱。
“我年轻时,在靖北堡待过五年。”
“那时候萨莱跟咱们没有正式开战,但也不安宁,萨莱人经常窜过来抢东西,杀人,我们就在各处守着,有时我们也会摸过边境报复,但算起来,还是萨莱人过来的多,我们过去的少,我们毕竟是小国,实力弱,上面也不敢把局势弄激化了真打起来。”
“有次我们收到消息,有一股萨莱兵潜过边境,把山里的一个村子给劫了,我们就分头赶到他们回去的路上守着,要把这些畜生劫下来;小锋你知道,靖北堡周围都是大山,大部队不好通行,一二十人的小股队伍还是很容易摸过来的,回去的路也多,我们只能分兵,希望能堵住他们。”
“当时我是个小队的队长,手下有十八个人,我们就在一条小路两边藏起来,希望萨莱人能走这条路。”
“结果萨莱人真的过来了,这些畜生抢了好多东西,大包小包的背着,还绑了两个女人,要从我们眼前的小路上回去;我们藏的好,等他们走近了才开枪,一轮射击就干掉了他们七八个,还剩下十二三个,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带着人就冲上去,要把他们全干掉。”
璋钺停下来,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那次我犯错了,没摸清敌情就贸然出击;当时我们刚占上风,后面又冲过来一队萨莱人,一下子就占据了优势,我看势头不对,就想撤,可已经撤不下来了,被萨莱人追着打,我手下的那些兄弟一个个倒在路上,我背上被砍了一刀,摔到山崖下面,差一点就死了。”
“第二天,我们的人找过来,把我救了,回去以后我才知道,我那一队人,算上我,只活下来三个人,另外两个,一个腿被锤子砸折了,还有一个被火枪打到肩膀上,一条手臂差不多废了,其他人,全都死了。”
花园的东墙边上有一颗柳树,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一只雀鸟从花丛中窜出来,在空中一个回旋,投入柳树的枝条中,穿梭转折,然后飞走了。
璋钺沉默地望着那鸟儿飞远的方向,半晌没有说话,晨锋觉得他的视线已经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回到了当时的战场。
“事后军中评议,一致认为我的指挥失误,如果当时没有贸然出击,即使敌人数量比我们多一倍,最差的结果,也只是让萨莱人冲过去,我们大多数人都能活下来;我的莽撞,害死了大家。”
“那些日子,我愧疚的几乎发疯,甚至想着以死来向那些死去的兄弟谢罪,后来一位军中的前辈告诉我,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萨莱人,我可以自己一刀抹了脖子,一了百了,也可以把这条命留下来,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
晨锋低下头,从胸腹间舒出一口气来,他明白这位长辈的良苦用心。
“叔叔,靖翰……”
“小翰走了,我也难受,但是,小锋,你要知道,当时我答应靖翰跟你一起去靖北堡,不是为了谁的私仇,而是为了公义;我们一家子都是军人,军人是什么?军人就是当外敌入侵时,豁出命去挡住敌人、保护家园的人;小翰虽然还没入伍,我是把他当成一名军人看待的,军人上了战场就必然会有牺牲,今天是小翰,也许明天就轮到我了,这就是一名军人的宿命!。”
“如果要恨,就把这些恨记在萨莱人头上,将来让他们连本带利地偿还!”
璋钺的拜访,令郁积在晨锋心里的坚冰融化了些,也让他觉得疏远父亲和哥哥的做法未必合适,可是要跟父亲交谈,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秉持何种立场,晨锋有些后悔,以前他宁愿花时间练剑,也不愿意去思考那些复杂的事情。
这天下午,妍夕又来了,她把随从留在花园外,自己抱着一个瓷罐进来。
瓷罐外面包着保暖的棉套,她把棉套顶部的绳扣解开,变戏法般从里面拿出汤碗、勺子,她小心地从瓷罐里盛了一碗汤,把冒着热气的汤碗捧给晨锋。
“这汤是我跟老师学的方子,对受伤的人最好了,我从早上就开始煲了呢,晨锋哥,你尝尝,看看味道好不好?”
汤很好,澄黄清亮,味道也好,显然是花了心思熬制;比这汤更珍贵的是女孩的心意,晨锋能感受到妍夕那澄澈的内心,如果她不是现在的身份,晨锋很愿意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妹妹。
“好喝。”
没有什么比得到心目中英雄的认可更让女孩快乐的了,妍夕接过碗,又给晨锋添了些汤,同时快活地说起一些琐事,嗯,她认为很重要的事。
晨锋随意地应着,似乎只有跟毫无心机的人——比如面前的妍夕——在一起,才能让他暂时放下心头的重负;说起来,他比妍夕也大不了几岁,可是沧海桑田,感觉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时候晨锋注意到管家站在花园的门口。
“温叔,有事?”
“哦,少爷,是这样,外面来了一些武术门派的人,说想见少爷一面,其中一人还特别提及他是通合拳的人,少爷要不要见?”
通合拳!晨锋学剑的师傅玹余就是出身通合拳,在晨锋学剑的那半年多,玹余只是说过自己的出身,并没有给晨锋讲门派内部的事。
玹余教他的时间不算长,可晨锋知道玹余教他的都是真东西,他的剑术能达到今天这个境界,甚至能活着从靖北堡回来,其实要感谢当时玹余的教诲。
“温叔,你把他们请到会客室,我就过去。”当时玹余离开时,说想到蓝珀大陆看看,以后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少爷,他们特意说了,只求在门口跟少爷见个面,说几句话就走。”
“行,我出去。”
拒绝了妍夕的搀扶,晨锋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考虑要不要把斗篷披上,转念又想,来的都是练武之人,不至于见到几条伤疤就大惊小怪;妍夕跟在一旁,神色中倒是有些雀跃,大概她高兴又能看到新鲜事了,小女孩的好奇心。
等晨锋来到前面,门厅的大门敞开着,温和几名护卫站在门外,透过门洞,能看到外面的人群,现场很安静,有一种肃然的气氛。
身旁的妍夕也感受到那气氛,敛了笑容,身体向晨锋靠近了些。
晨锋慢慢走过去,走进明亮的日光里。
人群前面的一些人衣着形貌与普通民众不同,应该就是所谓的‘武林人士’。
一位老者上前,看他走路慢吞吞的样子,可不像有什么‘武功’在身。
“我是晨锋,你们要见我?”
老者冲晨锋抱拳施礼,“在下通合拳甲阳。”
晨锋回礼,“玹余师傅跟您是…?”
老者面有得色,“玹余的师傅是我师兄,见了面,玹余该称我一声‘师叔’。”
晨锋有点不喜欢这老者自得的样子,他也不觉得自己欠对方什么,“您有玹余师傅的消息吗?”
“这个,倒是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那您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呃……”,显然晨锋的反应出乎甲阳的预料,他瞠目结舌地顿住了,或者他还奢望着晨锋当下跪拜尊称他为‘爷爷’?
旁边有一位中年壮汉看不过去了,上前两步冲晨锋施礼,“公子,在下梅花拳秋桐。”
“公子坚守靖北堡,杀敌无数,杀的萨莱人胆寒,数万大军不能侵我国土一寸,我等武林同道听说了,深为敬佩;同道公议,自今日起,洛维亚武林,以公子为尊!”
这个叫做秋桐的汉子行事说话倒是很有武林人士豪爽的气度,一番话说完,回身示意,就有五六个壮汉抬着一块蒙着红布的匾额上来,秋桐抬手把红布扯下来,露出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洛维亚第一剑!’
洛维亚第一剑!晨锋看着那几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大字,有些感慨,当初学剑时,他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成为洛维亚最好的剑客,这算是实现了当初的理想?
身后的妍夕看到这个,倒是很兴奋,凑上来,拉拉晨锋的袖子,小声地问,“晨锋哥,这是不是说,你现在是‘武林盟主’?以后练武的人都听你的?”
晨锋回头看看身侧的女孩,感觉自己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秋桐先生,”晨锋看着这些武林人士,他知道面前这些人并无恶意,“当初我跟玹余师傅学剑,确实有好强争胜的念头,后来,一位我尊敬的老师告诉我,真正的武功不应以击败对手为目标,武者的使命应该是捍卫和守护。”
晨锋停下来,注视着面前安静的人群。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向一位老兵请教剑法,他告诉我,我学剑练剑,求的是输赢,而战场上,拼的是生死。”晨锋停下来,仰头看着远方的天空,每次想到轲叔,想到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忧伤就如海潮般冲击他的心灵;“我当时不懂,后来去了靖北堡,跟萨莱人作战,于是就懂了。”
“我有一个同学,叫靖翰,擅长弓箭和枪术,在靖北堡,他至少杀死了上百名萨莱人的士兵,后来萨莱人退走了,他因为伤势过重……”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声,但大多数人都忍着,等着听晨锋讲话。
“还有一个同学,叫子歆,你们可能都知道他;”晨锋指指自己的胸口,“子歆的心脏不好,训练激烈了,他的心脏就跳的受不了,严重了还会昏过去,但他坚持着跟我们一起训练,后来又跟我们一起去靖北堡,作战,受伤,一直到死,他都握着自己的火枪。”
呜咽声从人群各处传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过《靖北堡日记》,都知道那个擅长书画的子歆,这样才华横溢的少年战死在靖北堡,尤其令人心痛。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军人,平民,很多勇敢的人在跟萨莱人作战中死了。”
晨锋指指那块金光闪闪的牌匾,“秋桐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这个,我不能接受,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获得这个;如果大家要推举第一,我觉得不该比较谁武艺好,或者谁杀人多,而要看一个人捍卫了什么,守护了什么;在当下,我觉得它应该属于那些抵抗萨莱人而战死的人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