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1896~1945)
中国现代小说家、散文家。浙江富阳人,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抗日战争时,在香港南洋群岛一带从事抗日宣传活动。主要作品有《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她是一个弱女子》等。
郁达夫与王映霞识于1927年,同年郁达夫与原配夫人离异,和王映霞结婚。1940年两人脱离夫妻关系。
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着,可以作我们两人这一次交游的纪念。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的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自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要拉一个第三者在内。好容易你答应了我一次,前礼拜日,总算和你谈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未,我又觉得非见你不可,所以又匆匆的跑上尚贤坊去。
谁知事不凑巧,却遇到了孙夫人的骤病,和一位不相识的生客的到来,所以那一天我终于很懊恼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旧是没有睡着,早晨起来,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一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发出,约你在今天到先施前面来会——你的信里依旧是说,我们俩人在这一个期间内,还是少见面的好。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晓得。因为你还是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有绝大的损失,并且我是一个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家误会。所以你就用拒绝我见面的方法,来防止这一层。第二,你年纪还轻,将来总是要结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是赶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的和你举行婚礼。由这两层原因看来,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视的是名誉,其次是结婚,又其次才是两人中间的爱情。不消说这一次我见到了你,是很热烈地爱你的。正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一时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又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我可以丢生命,丢家庭,丢名誉,以及一切社会上的地位和金钱。
所以由我讲来,现在我能最重视的,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爱。此外的一切,在爱的面前,都只有和尘沙一样的价值。真正的爱,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而你对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见面。我起初还以为这是你慎重将事的美德,心里很感服你,然而以我这几天自己的心境来一推想,觉得真正的感到热烈的爱情的时候,两人的不见面,是绝对的不可能的。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的说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尤其是可以使我得到实证的,就是我自家的经验。我和我女人的订婚,是完全由父母作主,在我三岁的时候定下的。后来我长大了,有了知识,觉得两人中间,终不能发生出情爱来,所以几次想离婚,几次受了家庭的责备,结果我的对抗方法,就只是长年的避居在日本,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回国。
后来因为祖母的病,我于暑假中回来了一次——那一年我已经有25岁了——殊不知母亲祖母及女家的长者,硬是把我捉住,要我结婚。我逃得无可再逃,避得无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个恶毒法子出来刁难女家,就是不要行结婚礼,不要用花轿,不要种种仪式。我以为对于头脑很旧的人,这一个法子是很有效力的。哪里知道女家竟承认了我,还是要我结婚,到了七十二变变完的时候,我才走投无路,只能由他们摆布了,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结了婚。但我对于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结婚之后,到如今将满六载,而我和她同住的时候,积起来还不上半年。因为我对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长年的漂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见面,我也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从我这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我今天才得到了一个确实的结论,就是现在你对我所感到的情爱,等于我对于我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爱一样。由你看起来,和我长年不见,也是没有什么的。
既然是如此,那么映霞,我真真对你不起了,因为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将超过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爱情本来要两人同等的感到,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有好好的结果,才能使两方感到一样的愉快,像现在我们这样的爱情,我觉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拢,并不是真正合乎爱情的原则的。所以这一次因为我起了这盲目的热情之后,我自己倒还是自作自受,吃苦是应该的,目下且将连累及你也吃起苦来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个利己者,那么第一我现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
你的爱我,并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发的,不过是我的热情的反响。我这里燃烧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为你一边本不在爱我,一边又不得不聊尽你的对人的礼节,勉强的与我来酬应。我觉得这样的过去,我的苦楚倒还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由这一个结论再演想开来,我又发现了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
说到了这里,我怕你要骂我,骂我在说俏皮话讥讽你,或者你至少也要说我在无理取闹,无理生气,气你不肯和我相见,但是映霞,我很诚恳的对你说,这一种浅薄的心思,我是丝毫没有的。我从前虽则因为你不愿和我见面而曾经发过气,但到了现在——已经想前思后的想破了的现在,我是丝毫也没有怨你的心思,丝毫也没有讽骂你的心思了。我非但没有怨你讥消你的心思,就是现在我也还在爱你。正因为爱你的原因,所以我想解除你现在的苦痛——心不由主,不得不勉强酬应的苦痛。我非但衷心还在爱你,我并且也非常的在感激你。因为我这一次见了你,才经验到了情爱的本质,才晓得很热烈的想爱人的时候的心境是如何的紧张的。我此后想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话,我此后想永远地将你留置在我的心灵上膜拜。我这一回只觉得对你不起,因为我一个人的热爱而致累及了你,累你也受了一个多月的苦。我对于自己所犯的这一点罪恶,认识得很清,所以今后我对于你的报答,也仍旧是和从前一样,你要我怎么样,我就可以怎么样。
映霞,这一回我真觉得对你不起,我真累及了你了。映霞,你这一回也算是受了一回骗,把我之致累于你的事情,想得轻一点,想得开一点吧!
我还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断绝了我们的友谊,不要因此而咒骂一班具有爱人的资格的男人。
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个人自不量力的瞎闯的结果。我这一封信,可以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你不过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你对我本来并没有什么好恶之感,并没有什么男女的私情的。万一你要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你将这一封信发表的必要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抗议。不过若没有这一种必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保存着,保存到我的死后再发表。
最后我还要重说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以后一定牢牢的记着。假使我将来若有一点成就的时候,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
映霞,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的往下掉了,我我……
1927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