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1912~1944)
浙江嘉兴人,出身于破落商人家庭。1929年入杭州之江大学,先后在中国文学系和英文系学习,并成为“之江诗社”首领。1933年入上海世界书局任编辑,1936年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剧作,先后翻译共31种,建国前出版27种。最后终因积劳成疾而于1944年12月26日去世,余有六种未译。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来译为主体,出版了译作《莎士比亚全集》。
朱生豪和宋清如曾是大学校友,他们因诗而相识、相知、相爱。但只一年后,他们即因朱生豪的毕业而分离。此后十年,聚少离多,这期间朱生豪写了无数感人的情书给宋清如。他们终于结束了十年的分离与苦恋,相守在一起。却仅仅两年后,朱生豪因病去世。留给宋清如长达半个世纪的守望和思念。
宋:
才板着脸孔带着冲动写给你一封信,读了轻松的来书,又使我的心弛放了下来。叫他们拿给你看的那信已经看到?有些可笑吧,还是生气?实在是,近来心里很受到些气闷,比如说有人以为我不应该和你交往之类。而两个多月来的离群索居的生活,使我脱离了一向沉迷着的感伤的情绪的氛围,有着静味一切的机会,也确使我对过去的梦发生厌弃,而有努力做人的意思。
我真希望你是个男孩子,就这一年匆匆的相聚,彼此也真太拘束得苦。我只希望把你当作自己弟弟一样亲爱,论年岁我不比你大什么,忧患比你经得多,人生的经验不见比你丰富什么,但就自己所有的学问,几年来冷静的观察与思索,以及早人世诸点上,也许确能做一个对你有一点益处的朋友,不只是一个温柔的好男子而已。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你不会甘心于平凡,这是我相信的),总得从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时时有毁灭破旧的一切的勇气(如其有一天你觉得我对于你已太无用处,尽可以一脚踢开我,我不会怨你半分),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讥笑与轻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伤,只时时向未来睁开你的慧眼,也不用担心什么恐惧什么,努力使自己身体感情各方面都坚强起来,我将永远是你的可以信托的好朋友,信得过我吗?
也许真会有那么海阔天空的一天,我们大家都梦想着的一天!我们不都是自由的渴慕者吗?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望,世界不会于我太寂寞。来信与诗,都使我快活。每回你信来,往往怀着感激的心情不只是欢喜而已。诗以较高的标准批评起来,当然不算顶好,但以你的旧诗的学力而言,是很可以满意的了。第一首一、二两字平仄略不顺,不大要紧,第二句固是好句子,但蹈袭我的句子太甚,把犹袭二字改为空扑吧。三四句平顺无疵。
总观四句,咯欠呼应,天上人间句略嫩,听之,此诗改为:霞落遥山黯淡烟,残香空扑采莲船,晚凉新月人归去,天上人间来许圆。“两人”字重复,因此读来觉不顺口。倘把“人归去”的“人”改为“郎”字,却是一首轻倩的民歌。也许你会嫌太佻,但末句本不庄,故前面的“人”字不能改为“君”字。
第二首全体妥。糜字用得新,也许你用时是无意的。第三首第二句“微波漪涟”重复,“漪”字平仄不叶,第四句“万般往事”俗,改为“年年心事”即佳。
无端明月又重圃,波面流晶漾细涟,
如此溪山浑若梦,年年心事逐轻烟。
三首诗情调轻灵得很,虽然还少新意,不愧是我的高足,我该自傲不是?前次绝句二十首之后,又做了十一首,没有给你看。前面几首较好:
春水桥头细柳魂,绿芜园内鹧鸪痕,
蜀葵花落黄峰静,燕子搂深白日昏。
倚剑朗吟卍字栏,晚禽红树北梦残,
何当跃马横戈去,易水萧萧芦叶残。
半臂晕红侧笑嫣,绿时时掀采莲船,
莲魂依魂花依色,蛙唱满湖莲叶圆。
迟雪冲寒鹤羽毵,偶尔解渴落茅庵,
红梅白梅相对冷,小尼洗砚蹲寒潭。
略有宋诗调子,第三四两首都故作拗句。
又第九首:
秋花消瘦春花肥,一样风烟雨露霏,
萧郎吟断数根须,懊恼花前白袷衣。
第十一首:
燕子轻狂蝴蝶憨,满园花舞一天蓝。
仙人年幼翅如玉,笑澈银铃酡颜酣。
则是我诗里特有的童话似的情调。天凉气静,愿安心读书。好好保重。
朱朱
23夜
(1933年秋)
时间过得却快,现在3点半钟了。好友,我对你只有感激的欢慰和祝福的诚挚。几天的希望,换得一整天的相聚的愉快,虽而今遗留给我的只是无穷的怅惆,我已十分满足。我不欲再留恋于此,已定坐7点15分快车,一个人悄悄地离校。我知道这次我不该来,在外边轻易引不起任何的感伤,一到此便轻轻拨起了无可奈何的恋旧之思。这是我自寻烦恼,你不用为我不安(老鼠爬到身上来)。这环境于我不适,我宁愿回到嚣尘的沪上。望就给信我(老鼠爬到头上)。
我不能眷恋已往的陈骸,只寄希望于将来,总有一天,生活会对于我不复是难堪的drudgery(注:苦役)。我十分弱,但我有求强的意志,寂寞常是啮着我,唯你能给我感奋。
不多写,你全明白我。现在我走了,我握你的手。
1933年11月2日晨4时
清如:
我知道你不爱见我,但不曾想到你要逃避我,我只是你一个平常的朋友,没有要使你不安或怅惘的理由。见一见你,我认为或者是尚可容许的我的仅余的权利,当然我也辨不出是悲是喜,但我总不能抑制着不来看你,即使自己也知道是多事。倘使我的必须是被剥夺去一切人生的乐趣,永远在沙漠中的命运,必须永远不再看见一面亲爱的人,那么我等候你的吩咐,我希望那会使你不感到不安。
我不要休息,也不能休息。有钱的人,休息的意义是享福,可以把身体养得胖些;对于我们这种准无产阶级者,休息的意义是受难,也许是挨饿。我相信我更需要的是一些鼓舞,一点给人勇气的希望。我太缺少一切少年人应该有的热情。
在你母亲的身旁,不要想到我,我不要损害你神圣的快乐。
为你祝福。
1934年1月19日
清如:
气好了吧?即使不是向我生气,我也很怕。什么委屈大概你不肯向我说。
虽我很愿知道。我心里很苦,很抑郁,很气而又不知要气谁。很委屈而不知委屈从何而来。很寂寞,生活的孤独并非寂寞,而灵魂的孤独无助才是寂寞。我很懂得寂寞之来,有时会因与最好的朋友相对而加甚。实际人与朋友之间,即使最知己的,也隔有甚远的途程,最多只能如日月之相望,而要走到月亮里去总不可能。所以一切的友谊都是徒劳的,至多只能与人由感觉所生的相当的安慰,远非实际的。所谓爱尽是对影子的追求,而根本并无此物。人间的荒漠是具有必然性的,只有苦于感情的人才不能不恃憧憬而生存。
愿你快乐,虽我的祝福也许是无力而无用的。
汝友
你简直是残忍,一天难挨过似一天,今天我卜过仍不会有你的信来。如果到30岁我还是这样没出息,我真非自杀不可。所谓有出息不是指赚三百块钱一月,有地位有名声这些,常常听到人赞叹地或感慨地说,“什么人什么人现在很得法了”,我就不眼红那种得法,我只要能自己觉得并不无聊就够了。像现在的样子,真令人丧气。读书时代自己还有点自信和骄矜,而今这些都没有了,自己讨厌自己的平凡卑俗,正如讨厌别人的平凡卑俗一样,趣味变得低级了,感觉也变滞钝了。从前可以凭着半生不熟的英文读最艰涩的Browning(注:勃朗宁,英国女诗人)的长诗,而得到无限的感奋,现在见了诗便头痛,反之有时看到了那些傻又蠢气的电影,倒要流流眼泪,那时我便要骂我自己“你看看你这个无聊的家伙,有什么好使你感动的呢,那些无灵魂的机械式的表演?”真的我并不曾感动,然而我却感动了。
一个人可以和妻子离婚,但永远不能和自己脱离关系,我是多么讨厌和这个无聊的东西天天住在一个躯壳里!如果我想逃到你的身边,他仍然紧跟着我,因此我甚至不敢来看你,因为不愿带着他来看你。
我多么想回到我们在一处作诗(不管是多么幼稚)的“古时候”,我一生中只有那一年是真的快乐,真的满足,满足自己也满足世界,除了太过渺茫了的我的童年,那还是太古以前的事,几乎是不复能记忆了。你知道火炉会使人脸孔变惨白,但你不知道人即使在火炉旁也会冻死的,如果有人不理他。
杭州已下雪了,这里只有雨,那种把人灵魂沾满了泥泞的雨。冬天唯一的好处是没有臭虫,夜里可以做梦,虽然我的梦也生了锈了。
Darling Boy: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第一你说我是不是个好孩子,一到上海,连两三点钟都不放弃,寓所也没去,就坐在办公室里了。这简直不像是从前爱好逃学旷课的我了,是不是?事实是,下车时1点钟,因为车站离家大远,天又在临下阵头雨之际,便在北四川路广东店里吃了饭并躲雨,而且吃冰淇淋。雨下个不停,很心焦,看看稍小些,便叫黄包车回泵。可是路上又大落特落起来,车篷遮不住迎面的雨,把手帕覆在脸上,房屋树木街道部在一片白濛濛中去,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衷心感到喜悦。(这是因为我与雨极有缘分的缘故,我的诗中不是常说雨吗?)本来在汽车中我一路像受着极大的委屈似的,几回滴下泪来,可是一到上海,心里想着毕竟你是待我好的,这次来游也似乎很快乐,便十分高兴起来。——车过了书局门口,忽然转计想就在这里停下吧,因此就停下了。
为着礼貌的缘故,但同时也确是出自衷心的容我先道谢你们的招待。你家里的人都好,我想你母亲一定非常好,你的弟弟给我的直接印象,比之你以前来信中所说及的所给我的印象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