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散拿吐瑾”(注:一种药物名),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加倍地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地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会,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摩
1925年3月10日早三时
我不愿意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hims(注:意为“任性”),再不能管闲事,管闲事空惹一身骚;也再不能发脾气。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
最后一句话:只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1925年3月10日早
爱眉:
昨晚打电话,母亲又不甚舒服,亦稍气喘,不绝呻吟。我二时睡,天亮醒回。又闻呻吟,睡眠亦不甚好。今日似略有热度,昨日大解,又稍进烂面,或有关系。
我等早八时即全家出门去沈家浜上坟。先坐船出市不远,即上岸走。蒋姑母谷定表妹亦同行。正逢乡里大迎神会。天气又好,遍里垅,尽是人。附近各镇人家亦雇船来看,有桥处更见拥挤。会甚简陋,但乡人兴致极高,排场亦不小。田中一望尽绿,忽来千百张红白绸旗,迎风飘舞,蜿蜒进行,长十丈之龙。有七八彩砌,楼台亭阁,亦见十余。有翠香寄柬、天女散花、三戏牡丹、吕布、貂蝉等彩扮。高跷亦见,他有三百六十行,彩扮至趣。最妙者为一大白牯牛,施施而行,神气十足。据云此公须尽白烧一坛,乃肯随行。此牛殊有古希风味,可惜未带照相器,否则大可留些印象。此时方回,明后日还有迎会。请问洵美有兴致来看乡下景致否?亦未易见到,借此来硖一次何如。方才回镇,船傍岸时,我等俱已前行。父亲最后,因篙支不稳,仆倒船头,幸未落水。老人此后行动真应有人随侍矣。
今晚父亲与幼仪、阿欢同去杭州。我一个人留此伴母。可惜你行动不能自由,梵皇渡今亦有检查,否则同来侍病,岂不是好?洵美诗你已寄出否?明日想做些工,肩负过多,不容懒矣。你昨晚睡得好否?牙如何?至念!回头再通电,你自己保重!
1931年4月9日星期四
(注:写此信时,徐志摩因母亲生病,从北京回硖石侍候,其母稍后在同月23日去世)
我至爱的老婆:
先说几件事,再报告来平后行踪等情。第一,文伯怎么样了?我盼着你来信,他三弟想已见过,病情究有甚关系否?药店里有一种叫因陈,可煮当水喝,甚利于黄病。仲安确行,医治不少黄病。他现在北平,伺候副帅。他回沪定为他调理如何?只是他是无家之人,吃中药极不便,梦绿家或我家能否代煎?盼即来信。
第二是钱的问题(注:陆小曼当时在上海的生活开支很大,又吸毒成瘾,导致徐志摩虽然身兼数职,却依然入不敷出,经常负债),我是焦急得睡不着。现在第一盼望节前发薪,但即节前有,寄到上海,定在节后,而二百六十元期转眼即到,家用开出支票,连两个月房钱亦在三百元以上,节还不算。我不知如何弥补得来,借钱又无处开口。我这里也有些书钱、车钱、赏钱,少不了一百元,真的踌躇极了。本想有外快来帮助,不幸目前无一事成功,一切飘在云中,如何是好?钱是真可恶,来时不易,去时太易。我自阳历三月起,自用不算,路费等等不算,单就付银行及你的家用,已有二千零五十元。节上如再寄四百五十元,正合二千五百元,而到六月底还只有四个月,如连公债果能抵得四百元,那就有三千元光景,按五百元一月,应该尽有富余,但内中不幸又夹有债项。你上节的三百元,我这节的二百六十元,就去了五百六十元,结果拮据得手足维艰。此后又已与老家说绝,缓急无可通融。
我想想,我们夫妻俩真是醒起才是!若再因循,真不是道理。再说我原许你家用及特用每月以五百元为度,我本意教书而外,另有翻译方面二百可得,两样合起,平均相近六百,总还易于维持。不想此半年各事颠倒,母亲去世,我奔波往返,如同风里篷帆。身不定,心亦不定,莎士比亚更如何译得?结果仅有学校方面五百多,而第一个月又被扣了一半。眉眉亲爱的,你想我在这情形下,张罗得苦不苦?同时你那里又似乎连五百都还不够用似的,那叫我怎么办?我想好好和你商量,想一长久办法,省得拔脚窝脚,老是不得干净。家用方面,一是(屋子),二是(车子),三是(厨房):这三样都可以节省,照我想一切家用此后非节到每月四百,总是为难。眉眉,你如能真心帮助我,应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余钱,也决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当然梦想不到积钱,唯一希冀即是少债,债是一件degrading and humiliating thing(注:意为“使人难堪和丢脸的事”)。眉,你得知道有时竟连最好朋友都会因此伤到感情的,我怕极了的。
写至此,上沅夫妇来打了岔,一岔直岔到下午六时。时间真是不够支配。你我是天成的一对,都是不懂得经济,尤其是时间经济。关于家务的节省,你得好好想一想,总得根本解决车屋厨房才是。我是星四午前到的,午后出门。第一看奚若,第二看丽琳叔华。叔华长胖了好些,说是个有孩子的母亲,可以相信了。孩子更胖,也好玩,不怕我,我抱她半天。我近来也颇爱孩子。有伶俐相的,我真爱。我们自家不知到哪天有那福气,做爸妈抱孩子的福气。听其自然是不成的,我们都得想法,我不知你肯不肯。我想你如果肯为孩子牺牲一些,努力戒了烟,省得下来的是大烟里。哪怕孩子长成到某种程度,你再吃。你想我们要有,也真是时候了。现在阿欢已完全与我不相干的了。至少我们女儿也得有一个,不是?这你也得想想。
星四下午又见杨今甫,听了不少关于俞珊的话。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梁实秋也有不少丑态,想起来还算咱们露脸,至少不曾闹什么话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北京最大的是清华问题,闹得人人都头昏。奚若今天走,做代表到南京,他许去上海来看你,你得约洵美请他玩玩。他太太也闹着要离家独立谋生去,你可以问问他。
星五午刻,我和罗隆基同出城。先在燕京,叔华亦在,从文亦在,我们同去香山看徽音。她还是不见好,新近又发了十天烧,人颇疲乏。孩子倒极俊,可爱得很,眼珠是林家的,脸盘是梁家的。昨在女大,中午叔华请吃鲥鱼蜜酒,饭后谈了不少话,吃茶。有不少客来,有Rose,熊光着脚不穿袜子,海也不回来了,流浪在南方已有十个月,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亦似乎满不在意,真怪。
昨晚与李大头在公园,又去市场看王泊生戏,唱逍遥津,大气磅礴,只是有气少韵。座不甚佳,亦因配角太乏之故。今晚唱探母,公主为一民国大学生,唱还对付,貌不佳。他想搭小翠花,如成,倒有希望叫座。此见下海亦不易。说起你们唱戏,现在我亦无所谓了。你高兴,只有俦伴合式,你想唱无妨,但得顾住身体。此地也有捧雪艳琴的。有人要请你做文章。昨天我不好受,头腹都不适。冰淇淋吃太多了。今天上午余家来,午刻在莎菲家,有叔华、冰心、今甫、性仁等,今晚上沅请客,应酬真厌人,但又不能不去。
说你的画,叔华说原卷太差,说你该看看好些的作品。老金、丽琳张大了眼,他们说孩子是真聪明,这样聪明是糟了可惜。他们总以为在上海是极糟,已往确是糟,你得争气,打出一条路来,一鸣惊人才是。老邓看了颇夸,他拿付裱,裱好他先给题,杏佛也答应题,你非得加倍用功小心,光娘的信到了,照办就是。请知照一声,虞裳一二五元送来否?也问一声告我。我要走了,你得勤写信。乖!
你的摩
1931年6月14日
爱妻小眉:
真糟,你花了三角一分的飞快,走了整六天才到。想是航空、铁轨全叫大水冲昏了,别的倒不管,只是苦了我这几天候信的着急!
我昨函已详说一切,我真的恨不得今天此时已到你的怀抱——说起咱们久别见面,也该有相当表示,你老是那坐着躺着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张开胳膊来抱你亲你,一进家门,总是扫兴。我这次回来,咱们来个洋腔,抱抱亲亲如何?这本是人情,你别老是说那是湘眉一种人才做得去。就算给我一点满足,我先给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时刻,你可以知道,我既不想你到站接我,至少我亦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颜表情上看得出对我一种相当的热意。
更好是屋子里没有别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况且你又何尝是没有表情的人?你不记得我们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里亲别的时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迹反而得往疏里去!那是一个错误。我有相当情感的精力,你不全盘承受,难道叫我用凉水自浇身?我钱还不曾领到,我能如愿的话,可以带回近八百元,垫银行空尚勉强,本月月费仍悬空,怎好?
我遵命不飞,已定十二快车,十四晚可到上海。记好了!连日大雨,全城变湖,大门都出不去。明日如晴,先发一电安慰你。乖!我只要你自珍自爱,我希望到家见到你一些欢容,那别的困难就不难解决。请即电知文伯,慰慈,盼能见到!娘好否?至念!
你的鞋花已买,水果怕不成。我在狠命写《醒世姻缘》序,但笔是秃定的了,怎样好?
诗倒做了几首,北大招考,尚得帮忙。
老金、丽琳想你送画,他们二十走,即寄尚可及。
杨宗翰(字伯屏)也求你画扇。
你的亲摩
1931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