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的霓君,我的细君;我的小皇帝,你看这有点趣味吗?我如今在外国省俭自己,寄钱给你,别的同学是不单不寄钱回家,有时还要家里寄钱,你看我比起东方朔先生来,也差不多吧?我想我寄回家的钱,总不止买一头猪罢??
亲爱的霓妹妹:
今天上午把三样功课都考了,心放下了。我近来身体好,望你不要记挂。夏天书已念完一半,快得很,就要秋天了。一到秋天,精神更好,等阳历十一月我去找一家照相馆照一张便宜一点的相。你自己身体也要保重,省得我记挂。哀情小说千万不要看了。如若有时闷点,到亲戚朋友家中走动走动。
小沅小东近来都很好吗?夏天里不要买街上零食给他们,最危险,最容易传染病,年纪越小,越要多睡觉。夏天里房中可以常常多洒些臭药水,这几个钱决不可省,雇老妈子雇奶妈子都要老实,干净,千万不能要脸上身上长了疤疤结结,长了疮的,那最危险。
我接到你6月12号的信说你不怪我当初,我听到真快活。我说的比仿嫖婊子,是比仿,并不是我同某某某有什么不干不净,不过那时候我心中有时对不起你,这是我请你忘记的事情。
7月25日你头痛是因为过于操心,又过于想我。最爱最亲爱的妹妹,再过几年我们就永远团圆,我们放宽了心,耐烦等着吧,你自己调养自己,爱惜身子,就如爱惜我的身子一样。因为你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我也当然爱惜我的身子,因为我的身子就是你的身子。我们两个本是一个分离不开的。你务必把心放开一些,高高兴兴,把这几年过了,那时我们就享福了。
永远是你的亲亲沅
7月25日
霓妹妹我的孟母:
正月初六的信同相片收到。我真说不出的欢喜。你那封信写得真好。我以前要回国,并非为了对你疑心;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曾疑心过你。你信来的时候,我正写情给彭先生说你在上海怀着小东受了多大的苦,我如何的爱你敬你怜你。我自然要毕业才回国,博士大概不考了。我想后年春夏天一定回家,刚好在外国三年,如今已过去半年多了。我回家后一定要好好的作些书,一方面也教书,让你面上光荣,让你同小沅小东过一辈子好日子。我如今对你同小沅小东的爱情实在是说不出的浓厚。我一定要竭力的叫你们享点福。我想在外国的这两年把英文操练好,翻译中文诗作英文诗,以后回中国也照旧作下去。这不单名誉极好,并能得到很大的稿费。
将来运气好,说不定我要来美国作大学教授,你真要来美国呢。(不必向别人说,怕的万一不成功,落人笑话)你说你肯在梦中来陪伴我,这是再好不过的呀。你是要坐飞机呢,还是要坐轮船呢?都好。从前我听到一个笑话,说一个乡下人听到别人讲世上最快的东西要算电报,他说我的妻子在几千里外,我想看她,不如把我一电报送到她那里去吧。你要是肯由电报打来美国,那更快呀。还有一件事要小心,你哪一夜来美国?哪一夜来美国,要早些时候用无线电告诉我,我到了长沙,你来了芝加哥,那不是反来错过了吗?那张相片我看了说不出的欢喜。说来有趣,从前我是长头发,如今我的头发被剃头的不知道剪短了许多,你的头发变长了。这真是夫妻一对。你的面貌虽然极其正经,像教子的孟母,我看来你的脸还像一个女孩子的,一点不显老。
小沅那调皮的模样,将来长大了一定聪明的。你看他那像是笑又不像是笑的嘴,抬起来的眉毛,真是一个活泼箱神的样子。将来小东你们三个一定要同照一相再寄给我。我回家后要好好教小沅小东读书。我决定自己作些书给他们念。小沅很胖,我很欢喜。小东你务必请奶妈,不然我一定不依。我本想早些回家看你同小沅小东,不过我在罗伦士学校白念了半年书,来芝加哥,因为是很大的大学,只插进了三年级,要两年毕业。不过我想自己译些中文诗作英文诗,只好等后年春夏天再回家了。这两年半让我们多通些信,好容易过去些,你的信里可以多讲些你自己同小沅小东的事情,好让我看着快活。你住在万府上,是暂时的事情,如若我们自己的房子这半年之内能够搬进去住,那是最好的,不然还是照我前面说的办法进行为要。你住在万府上究竟是怎样一个办法,我很想知道。我这就写信给稚壮。不过信内说不了多少什么话。要等你回信后,我才能详细的写信给他。住在亲戚家里,如若他们不肯收房租饭钱,那是决不可以的。另有给憩轩四兄同季眉姊夫的信。上海的钱你一收到就写信告诉我,省得我记挂。
3月7日
我爱的霓妹:
昨晚作了一个梦,梦到你,哭醒了。醒过来之后,大哭了一场。不过不能高声痛快的哭一场,只能抽抽噎噎的,让眼泪直流到枕衣上,鼻涕梗在鼻孔里面。今天是礼拜,我看书看得眼睛都痛了,半是因为昨夜哭过的缘故,今天有太阳,这在芝加哥算是好天气了。天上虽然没有云,不过薄薄的好像蒙上了一层灰,看来凄惨的很。正对着我的这间房(在二层楼上)从窗子中间,看见一所灰色的房子,这是学校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好像死人一般。房子前面是一块空地基,上面乱堆着些陈旧的木板。我看着这所房,这片地,心里说不出的恨他们。我如今简直像住在监牢里面,没有一个人说一句知心的话,有时看见一双父母带着子女从窗下路上走过去:这是礼拜日,父亲母亲工厂内都放了工,所以他们带了儿子女儿出门散步。我看见他们,真是说不出的羡慕。我如今说起来很好听,是一个留学生,可是想像工人一样享一点家庭的福都不能够,这是多么可怜又多么可恨。我写到这里,就忽的想起你当时又黄又瘦的面貌来,眼眶里又酸了一下。
只要在中国活得了命,我又何至于抛了妻子儿女来外国受这种活牢的罪呢。霓君,我的好妹妹,我从前的脾气实在不好,我知道有许多次是我得罪了你,你千忍万忍忍不住了,才同我吵闹的。不过我的情形你应该明白。我实在是在外面受了许多的气,并且那时一屁股的欠债,又要筹款出洋,我实在是不知怎样办法是好。我想你总可以饶恕我吧?这次回家之后,我想一定可以过的十分美满,比从前更好。写这行的时候,听到一个摇篮里的小孩在门外面哭,这是同居的一家新添的孩子,我不知何故,听到他的哭声,心中恨他,恨他不是小沅小东,让我听了。我又想到你的温柔,你对我的千情万意,分开了,不能见面,不能立刻见面,说一句知心话,彼此温存一下,像从前在京城旅馆内初见面时那样温存一下。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样吗?我靠在你身旁坐下,你身上面的一股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我想我当时的热气也一定扑到了你的脸上)我当时心里说不出的痒痒。后来我要摸你的手,我偷偷的摸到握住,你羞怯怯的好像新娘子一样,我当时真是说不出的快活。天哪,天哪,但望两三年后,夫妻都好,再能尝尝那种爱情的美味吧。